┏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┓ ┃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┃ ┃书本网整理 ┃ ┃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┃ ┃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┃ ┗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┛ 《大唐更漏长》作者:作者:飒飒和银筝 多CP 发生在大唐朝的鬼故事短篇合集 复生复死 有奸 尸 多结局 一个故事放一章,一共八章 第一章 画壁 小沙弥端着一个小小托盘,战战兢兢地蹭过崇圣寺曼殊院高高的门槛,刚进殿门,便低了头,快步走过巨大磋峨的佛像,在壁间一架竹梯边停下来,恭敬奉起手中托盘,道:“郎君歇歇吧,且先用茶。” 梯边竹架上正在挥毫作画的青年一低头,便见一个光光的小头颅埋在衣领间,微微耸动。他瞧着有趣,笑道:“善果,既是害怕我画的画,就不必前来奉茶了。”说着,又自提起笔来,在壁上勾描不已。 他声音温和清朗,激得宽宏殿内隐隐有清音回旋,仿佛殿中磋峨端坐的大佛的微笑也慈和了些许,小善果这才胆大几分,怯怯道:“郎君作画半日,难道不口渴么?”却依是埋头耸肩,万不敢抬头往那壁上瞧上一眼。 听他这一说,青年方觉得今日作画太久,口干舌燥,肩臂处亦酸痛不堪,只得依依不舍地瞧了壁上未完工的画作一眼,伸指虚虚抚过壁上横眉厉目的和修吉龙王的脸。自家细细赏鉴一番,方吹熄手边灯火,下了梯子,口中笑道:“这有什么可怕的呢?善果你舍身佛门,连‘舍名无憎无爱’都不知晓么?” 善果一个小小沙弥,经卷上的字尚未认通多少,哪里懂得这些佛法道理?呐呐不知应对,只道:“郎君画的龙王怕人,善果实不敢瞧。”青年见他那般胆怯,笑着取了茶杯,一饮而尽,道:“你与我的童儿阿璀一般,胆儿比针尖还细。去吧,与我传个话与他,叫他先回家去,我再画一刻方回。”善果应了,收了杯子,正要退出,忽听外间脚步轰然,另一名小沙弥飞快地跑过来,禀道:“皇甫郎,宁王驾临,请迎王驾。” 青年微微吃了一惊,便见一群人走入大殿,为头的黄衣锦袍人,正是当今明皇帝的大哥宁王。青年连忙与两个小沙弥一同跪下,拜伏道:“皇甫翎叩见王驾。” 宁王笑道:“皇甫郎不必多礼,起来陪本王赏鉴画作。”皇甫翎应了,站起身来,陪着宁王在大殿中慢慢行走,一处一处地观看。瞧至那“净土变”一幅,宁王称赏不绝,道:“这花树便如活得一般;这七宝莲池之波,绝胜昆明池水。天下当无此胜景,只能在壁上观看。”皇甫翎谢道:“大王谬赞了。”宁王便对身后一名中年人道:“吴七,南殿东壁上的‘地狱变’你何时作成?圣人已定下七日后游寺,你若误了,孤也必不为你在圣人面前说话。”皇甫翎这才看清,这中年人正是名满长安的画家吴清本,因他身材矮小,殿内昏暗,皇甫翎方才竟未看见他也杂在人群之中。 吴清本听宁王声音严厉,脸上微微变色,道:“大王自管放心,某必不误事。”皇甫翎笑着一旁为他开解道:“吴公大醉之后,一夜便作成资圣寺内‘维摩变’的神技,在下心慕已久。这次定能大饱眼福了。”宁王听说,微微一笑,道:“也说的是。”众人也随着赞颂一番。吴清本听说,却抽动嘴角,干笑数声,道:“这却是皇甫郎过誉了,某实不敢当。” 一时间瞧到西壁,乃是方才画的和修吉龙王供佛图,皇甫翎道:“这处尚未画完。,龙王衣饰等物,尚待画工着色。”宁王见那壁上海水如练,云气蒸腾,仿若扑面而来,脱口而出,道:“必是佳作,取灯来细玩!”众人应了,立时令寺内沙弥掌烛。 一时间数十枝烛燃起,将殿中照得通明透亮,映着壁上和修吉龙王的面容,便见那青郁郁虬须透壁,赤殷殷双目如电,脸色狰狞,笑意肃杀。上半身赤`裸坦露,肌理百结;下`身处衣带当风,破空而来,自海水中伸出一只巨爪挈着明烛如火,映着世间万物。殿中沉寂一片,惟有殿中烛花轻爆,毕毕剥剥,响得悠远清脆,慑人心魄。一时间无人分辩得出究竟是殿中烛火,还是壁上烛光。 宁王失声惊叫,道:“龙王出水了,护驾!”身边侍卫立刻上前卫护,虽将宁王围在中央,好几人虽手握刀柄,却生生拔不出刀来!随属们亦是一阵骚动,有胆小的已想夺门而出。皇甫翎也被骇了一跳,正要上前安慰,却见吴清本站在梯边,一手握住梯阶,簌簌抖衣而颤,啪的一声,将竹架上的一枝烛火抖落在地。火星溅上竹架,立时冒起烟火!皇甫翎大惊,连忙奔上去,也不顾烫,伸手抓起烛台,又用衣袖乱扑,双足乱跺,方将火苗熄灭。 这般喧闹,寺院僧侣住持等人也急忙赶来,众人方回过神来。皇甫翎连忙在宁王面前双膝跪下,口称惊驾死罪。宁王亲手扶起他来,含笑道:“皇甫郎画技通神,孤在三郎面前,可有得夸口的了。”明皇帝是他的三弟,又相和睦,因此有这等称呼。 似他这等位高权重的亲王都发了话,众人那有不知眼色的道理?因此纷纷称颂不绝,谀词如潮,将皇甫翎的画技说得天下第一并世无双,皇甫翎连忙辞谢。吴清本也在人群中随了一句道:“观皇甫郎这等神技,某好生惭愧。” 皇甫翎又是逊谢不绝,宁王见他方才因扑灭火头,清秀眉眼被烟熏火撩得横一道竖一道,衣袖烧得稀烂,靴上也灼出大洞,却依旧是温文浅笑,左右揖让,既不局促,又谦抑自持,对他更生好感,笑道:“来人,赐锦袍,与皇甫郎换衣。”随侍宦官连声答应,带皇甫翎去了。 宁王又赏玩壁画一刻,也被住持请出殿外,到禅房奉茶去了。众人皆作鸟兽散去,无人注意名画家吴清本蹑在大佛座后,待众人走尽,方才走出来,瞧着壁上和修吉龙王狰狞面容,怔怔出神。许久,方跺跺脚,出殿而去。惟留壁上和修吉龙王的赤色双瞳,在暗中闪烁晶光不绝。 皇甫翎被宦官们侍候着换了衣履,又陪宁王述话。待得送走宁王,天色已昏,他正想再去殿中瞧瞧,听见夜鼓已咚咚敲响,生怕回家途中犯了夜禁,连忙辞了住持,三脚两步,向外奔去。因他奔得甚急,因此主持也不及命人相送。 待他奔至二门之外,忽见曼殊院殿中窗棂之间,仿佛有红光一闪。他今日已被火吓了一场,手指上烫出数个燎泡来,痛得钻心。因此见了红光,立刻担忧起自已的画作来,将晚归犯夜禁等杂事统统抛到了九宵云外。立时转身,又向黑沉沉的曼殊院跑去。 进了殿门,见殿中一片漆黑,无声无息。他在这里作画数十日,路径早已熟惯,因此避开正座大佛,摸索着走至作画的竹架边,寻着了烛台火石,打火点亮蜡烛。见龙王供佛壁画毫无异状,心下稍安,又举烛在殿中巡查一番。见四下昏暗,却并无异状。 此时鼓点已稀,街鼓将绝,皇甫翎知道今日已走不得。因平日间也常夜宿寺中作画,并不着意,便想着要去寻僧人安排禅房。方要出门,却又转回头来,再瞧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回。越瞧便越忍不住爱瞧,因此登上了竹梯去看,细细赏玩和修吉龙王容貌肌理,指爪衣饰。见那赤色双瞳在烛光映照下,仿佛有光晕流转其间,便如活的一般。他心中得意万分,伸手去摸那暴突双瞳,笑道:“这般瞧着我做甚?” 他手指触上龙王瞳仁,却正好碰着指尖燎泡,痛得一缩!他本站在竹梯之上,这样一惊一抖,那竹梯忽地摇晃起来,皇甫翎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竹梯寸断,身子如断线风筝般急堕下去!他惊叫一声,知道恐怕无幸,吓得闭上了眼睛。 好半日,却觉身子竟还未落到地面,微微飘浮荡漾,仿佛身在水中一般。皇甫翎奇怪的睁开眼睛,一下子惊得张大了嘴,不知自己现下是否身在梦中?只见本是画在在壁上的波涛云雾,如今一卷卷一波`波涌将过来,在殿中央盘旋反复,奔涌不已。自己的身子便在其中浮浮沉沉,殿内的地面早已看不见了。 皇甫翎心念电转,忽地抬头看向壁画上方,便见和修吉龙王低下头来,赤色双瞳如火灼灼,定定地盯住了他。 海水中忽地伸出一只巨爪,一把握住了皇甫翎的腰。皇甫翎只觉耳边风声呼啸,还没等他惊叫出声来,便已经被拖入了壁画之中。 待皇甫翎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竟然是被扣在和修吉龙王结实的臂膀之间,肩背靠在龙王坚实赤`裸的胸膛之上。他自小至长,束发受教,端严自持,哪曾与人这般亲密过?当即红了俊脸,向龙王拱手道:“龙……龙王,这却是何意?请先放在下下来,再慢慢述话,可好?” 和修吉龙王听说,低头看一眼怀中的皇甫翎,张开大嘴,露出獠牙嘶声说道:“下来?你要下至何处?” 皇甫翎被他的可怕模样吓得一怔,连他说的话都没有听清楚。赶忙低头躲闪开那赤色异瞳,却见足下尽是云水翻卷,一望无际。龙王正搂着他,在波涛中踏浪而行,他直是怀疑自己如今身在梦中,却又不知该如何醒转,只得道:“不知龙王要去哪里?何以要带着在下?” 和修吉龙王又低头看他,獠牙毕露,也不知是笑还是怒,道:“你既画了我在这波涛之上,九洲四海,哪里不能去得?倒是你——”他将臂中的皇甫翎举高些许,在他耳边低声说道:“既亲手画出这绝妙云水,何不自家赏鉴一番?” 他口中热气如火,吹至皇甫翎耳根颈上,又烫又麻。皇甫翎本就骇怕不已,这一下更是惊惶,身子一纵,双手胡乱推拒龙王臂膀。龙王一笑,忽地放手,皇甫翎立时向下堕去,扑通一声,摔进了波涛之中。‘皇甫翎不识水性,方当入水,便呛了一大口水,手忙足乱踢蹬起来。却越是扑打,身子便越往下沉去,一时间水咕嘟嘟大口灌进鼻腔喉咙,难受无比。 忽然一只铁箍一般的臂膀箍上了他的腰,昏沉间他已知是龙王前来相救。他太熟悉这臂上的筋肉骨架,一笔一笔,都是他悉心亲手所画……忽然之间,龙王覆住了他的嘴唇,救命的气息灌入了他的喉间,那熟悉的虬须剌着他的脸颊与颈项,獠牙启开他的牙关……他又羞又怕,却更怕溺水时的苦痛难过,双手下意识地胡乱抓摸,立时摸到了熟悉的鼓突肌肉,像是求救一般,他紧紧地攀住了龙王的胸膛。 和修吉龙王略微松开皇甫翎,沉声道:“你已得了几分我的真龙之气,可以在水中吐息了。如今咱们且赏玩一番长安城,如何?” 他虽然声音嘶哑,面容凶恶,但是话意温和,说的内容又新奇有趣,勾起了皇甫翎的好奇心来。见自己虽然仍旧身在水中,却果然不再喝水,欢喜万分。又觉得那水波温和无比,浮在其间极是舒服,骇怕之心去了一半。虽然方才羞臊,却也忍不住好奇问道:“在这壁画之中,也能观看长安城?”龙王道:“你神技出色,画一波便能容沧海,何况区区长安?”说着又道:“既是游水,何以穿着这许多?脱了吧。”说着伸出长臂,骤然握住皇甫翎右足,一把便拖去了足上鞋袜,爪中只握着光溜溜一只赤足。 皇甫翎只觉足上一凉,立时又被一只滚热巨爪握住。龙王指爪粗砺,磨得他的光足又麻又痒,忍不住一缩。龙王也顺势放开了他,又为他去了左脚的鞋袜。皇甫翎攀住龙王肩臂,只觉那指爪粗糙的质感都是他一笔一笔画出,平日里自己也不知摩梭过几千遍,如今却这般握着自家双足,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。他又是害羞又是新奇。却又怕龙王接着便要褪自己身上衣袍,连忙握住自己袍领,俊脸通红,结结巴巴地道:“……脱……脱了鞋子,便也……够了……” 和修吉龙王搂紧他的腰肢,狰狞面容看不出是笑是怒,语气却极是温和,道:“往下瞧。” 皇甫翎依言向下瞧去,下方云水翻涌,隐隐绰绰地看不清爽,忽地乱云翻卷,向两侧分开。皇甫翎定睛看去,一时间目瞪口呆—— 长安。 茫茫苍苍的关中平原上,卧着天下最恢宏的城池。皇甫翎与龙王所在之处,比他平日登南山眺望关中时更高远。在深重的夜色之中,龙王为他举起万丈烛火,他便清清楚楚地瞧见了苍原之上,渭水如带,秦川似掌,仿佛造化俯首一般,托出这座方正俨然,气象万千的城郭。 他瞧见那细如竹枝的朱雀大街,那是能容十八匹马并行,两侧槐树参天,天下第一的雄伟街道;如棋盘一样方正的一百一十处里坊,里面居住着上百万的居民;宏大的东西二市里,陈设着应有尽有的天下珍奇……北边的皇城与宫城,皇甫翎从来没有进去过,但是如今这些巍峨楼阁,他全部看得清清楚楚。他以一个画者的好奇与愉悦,贪婪地看着足下这无限新奇的景色。他看见丹凤门内巨大的横街,元旦佳节,衮衮公侯,四方使节,万国衣冠都会如流水一般汇入这里,沿着波涛起伏的龙尾道,向着含元殿上的唐天子顶礼膜拜;他看见西内苑的繁花盛景,高阁斜桥,水榭歌台,穷尽了天下的壮丽与豪华;他看见大明宫里太液池如珍珠闪烁,麟德殿内明烛如白日,无数舞女翩跹舞蹈,孔雀翠衣如云曳过红毯,嫣然起步,飞旋纵送,如娇花初绽,鸾凤振翼;他看见大慈恩寺壮丽的高塔,看见曲江池上游人如织的春景……繁华热烈的壮丽画卷在皇甫翎的眼底心间,寸寸铺开,他学画多年,头一次见识到了世间鲜活的丰富与自己笔触的苍白,他的眼睛湿润而模糊了。 龙王一直默默地陪伴着他,踏水而行,皇甫翎忽地握住了他的手臂,哑声说道:“龙王,那处可是开远门?” 和修吉龙王随着他的手指看去,点了点头。皇甫翎道:“开远门外,有座土堠,行人过处都能瞧见那上面刻着:‘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’。我幼小时头一遭见到,就想着九千九百里好远好远呐……可是乳母对我说:其实安西离长安,何止万里,只写九千九百,却是为了让离乡的人不要有离家万里的伤痛……我不懂得他们为什么要伤痛,他们走过那么多那么多的路,可以看见多少想也想不到的风景……要是我不是生在长安,无人牵绊于我,我定要走得比他们更远……”他仿佛是为方才所见的奇妙盛景所迷惑了,忘掉了自己身处的尴尬境地,忘掉了身边的凶神恶煞,甚至忘掉了自小养成的礼节与修养,无所顾忌地对龙王坦露着自己的心扉。 龙王虬须耸动,仿佛在忍耐着笑意一般,道:“你方才瞧见的,只是长安。” 皇甫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臂,目光渴望地瞧着他,道:“不错,只是长安——可你说过,这云水波纹能包揽九洲四海。”他紧紧瞧着龙王的赤色双瞳,等着他的回答。再无顾忌与害怕,清澈的眼眸中,满是寻求天下盛景的渴望。 龙王咳了一声,避开他的眼睛,道:“我自不会对你说谎,我能在波涛中游遍九洲四海。但你如今,时日无多,如何游览?” 仿佛睛天霹雳,炸在皇甫翎头上,他呆瞪瞪地不明白,只能重复龙王的话道 :“时日……无多?” 龙王道:“不错,今日便是你的毕命之日,你何来空闲与我同游九洲?” 皇甫翎怔了一忽儿,终于明白了龙王的话中之意,苦笑道:“原来是我快要死了,你慈悲心肠,让我最后观赏长安盛景……”他想了想,道:“可是我犯了什么天规天条,上天要你来取我性命?”未等龙王答话,他便看着龙王眼睛,谢道:“无论如何,我能瞧见长安如斯盛景,死亦无憾了。倒多谢你解我知我,用了这一番苦心来安慰于我这将死之人。” 龙王虬须里暴出一声大笑,獠牙尽露,幸而皇甫翎亲手画他出来,与他面容相熟至极,因而才知道他是在笑。龙王笑道:“你倒是个傻子,你聚灵气于画中,将我精魂招至这里。好端端的,我为什么要杀你?”他双瞳转为赤红,冷冷道:“要杀你的,乃是宵小之辈。”皇甫翎惊问道:“谁?”龙王道:“吴清本!” 皇甫翎失声道:“他方才还赞过我,做什么要杀我?”龙王气道:“你果真憨呆!‘于有之人而生憎恚,是为嫉妒’,连这样道理都不明白?”皇甫翎傻呆呆道:“他因为嫉妒我,所以要杀我?”龙王点了点头,道:“否则,你道这竹梯何以无故断裂?” 皇甫翎想了半晌,道:“若如此,我方才已被你救了。可是不会死了?”龙王摇头道:“命数在天,不能强。”皇甫翎又想一刻,道:“也好,他要画‘地狱变’,若作下这等凶残行径,定能看见心中恶鬼。凭他的本事,当能画出无上佳作来。” 龙王不料到这个时刻,他心中想着的还是作画,不免又是气恼又是好笑。皇甫翎将他一笔一笔画将出来,他与他气息相连,心意相闻,如今却才真正知晓这呆子虽外表斯文有礼,其实内里不通世情至极。他瞧着皇甫翎,怜他天真,又爱他憨傻,因此低声道:“你可是真心想要与我游遍九洲四海?” 皇甫翎双目一亮,忽又心灰意冷,道:“你方才不是说我时日无多了么?”龙王笑道:“你若不怕我,我便有法子。”皇甫翎奇道:“我为什么要怕你?你是我画出来的啊——”他攀着龙王肩臂,笑道:“你可知为你这青须异瞳,我思虑了多久才有了底子么?那些时日,我想也想着你,梦也梦着你——”话音未落,忽觉龙王赤`裸肌肤滚热似火,奇道:“你这是怎地?难道一幅画也能起烧的么?” 龙王瞧着他,赤瞳如火,呵呵笑道:“你还当我是画?你日日瞧我摸我,对我喃喃呐呐之时,可有当我是画么?”说着一把搂紧皇甫翎,指爪如钩,哧啦一声,撕剥下他的外袍来,低声笑道:“小憨呆,你可是说过,不会怕我……” 皇甫翎大惊,挣扎道:“你……你这是要做什么?”龙王笑道:“你若有了我的精魂之气,哪个鬼判还敢动你?”说着又去褪他内衣。皇甫翎力小身弱,哪里是龙王的对手,惊慌失措道:“你我……同为男子……”龙王看定他,道:“若能解你知你,又何必分男女?”他握住了他腰肢,贴近自己滚烫胸腹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这世间……还有谁能解你心中所思所感……又有谁能完你心愿……伴你去游览诸天盛景?” 皇甫翎在他铁臂之中,挣扎不得;听他这般说话,心中又是柔软,又是迷惑,不知如何方好。便见龙王所执烛火映照当空,面前便是自己夜夜迷梦中思念的狰狞面容,只觉一阵恍惚,再不能拒。龙王粗糙的肌肤与海水温柔的拂动,都是他如此熟悉如斯钟爱的作品,令他一波`波舒畅,一阵阵酥麻;无上痛苦,无尽欢愉。 “皇甫郎,皇甫郎醒来。” 皇甫翎迷迷糊糊间,听得有人叫唤,他身子酸软,万分地不愿动弹。那人却叫个不住,因此只得睁开眼来。见是平时相熟的僧侣,名叫广智的。 广智见他醒来,松了一口气,道:“皇甫郎如何宿在此处?若非我巡夜路过,你这般睡下去可要着凉了,我送你去禅房吧。” 他只道是皇甫翎夜来作画太过劳累,在此盹着了,便扶着皇甫翎起身。方当站起,便听皇甫翎“哎呀”痛呼一声。不知何事,道:“皇甫郎,可是身上不好?” 皇甫翎脸色青白,听他这话更是脸色惨白,低声道:“不……不曾不好。只是腿脚有些麻木。” 广智嘘一口气,道:“地上硬,自然要睡木了。”扶着皇甫翎向外走去,见他仿佛连腰也僵硬动弹不得了,好心道:“皇甫郎腰也睡僵了?可要我背你?” 皇甫翎惊叫道:“不不不,不必了。”见广智惊愕地望着自己,方明白自己失态,勉强笑道:“走一走便好,那敢劳动师父?” 广智点了点头,自去提起灯笼,照亮。皇甫翎忆起方才情事,脸上火烫起来。借着微光瞧那壁上,见和修吉龙王依旧一脸狰狞,执烛出水,立在海面,与日间所见,并无不同。心道:“难道方才是作梦……”正思量间,忽见和修吉龙王腰间丝绦有异,定睛细看,却不正是自己腰间那条素罗青纽大带?骤然呆了,耳根一片通红。 广智为皇甫翎安排下禅房,便又去巡夜。皇甫翎忙掩上房门,慌手慌脚地解下腰间丝绦来。那丝绦本是他悉心画就,作绲带之形,天青色丝织就,饰以黄金辟邪,缀以白珠,其华贵雅致,自不必说。皇甫翎当初为龙王衣饰配色,色色下尽了功夫,其劳心劳力之处,曾被家人笑说殊不逊于当真织就一套出来。自家瞧着,心下也是得意之极,只觉得恨不能见识真物一面。现下这丝绦竟真切切握在手中,却骇得他唇青脸白,簌簌抖个不住。 他倒在禅床之上,自是入睡不得,心慌意乱。忽而又忆起瞧见的长安盛景,心旌摇曳;忽而又想起龙王所说的吴清本阴谋,心中害怕;倏然又记起自家在龙王怀中,情`欲似火,攀住龙王撒不得手;更是迷乱万分。在禅床上翻来覆去,如烙胡饼一般。忽听报晓鼓声,隐隐自街外传来。连忙一跃而起,想要在寺里晨钟敲响之前离去。 他寻着了广智,请他为自己开了寺门。出寺的那一刻他还是将丝绦系在了腰上,自小的教养端严,令他不能松着外袍,缺骻翻飞的在街上行走。系上丝绦,只觉腰间火烫,脸红心跳,只得躲躲闪闪地离开了常乐坊。他必得穿过一长条长街,才能到自家所住的升平坊中。幸而晨光未露,街上尚无行人,无人瞧见他的羞臊之态。 报晓鼓一波`波的在长安城内传开,但是天空中还没有晓光的影子。皇甫翎跌跌撞撞的走在铺着松软砂土的街道上,在清凉的晨雾中嗅出了桦烛的清香,当是有上朝的官员刚刚经过不久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昏黑的大街,有些懊悔不曾向广智讨一枝蜡烛来照明。却又欣喜路上黑暗,无人看得见自已腰间那条华贵的丝绦。 变故就在那一刹那间发生!几个身穿黑袍的蒙面人,自行道树后悄无声息的跃出,向皇甫翎飞扑过来。皇甫翎一惊,一脚踏空,踩进了一个沙坑之中,扑通摔倒在地,脚踝生疼。见那些人的刀光在昏暗中闪耀着劈来,他只能束手待毙。看着那些恶狼一样凶狠的眼睛,他想若是地狱恶鬼,便该有这样凶猛而冷酷的眼睛—— 但是他立刻看到了真正的地狱恶鬼的眼睛,吴清本自一棵巨槐后面转了出来。那一刹那间刀光已耀在了皇甫翎的额际,他却以画师的敏感捕捉到了远远树下的那转霎间的目光:仇恨,阴毒,狩猎的贪婪,饕餮人命的满足……他闭上眼睛,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。 但是刀劈上头颅的暴烈疼痛却迟迟不至,他犹疑地张开眼睛,看见了自己腰上的万道霞光。杀手们惨号着被霞光中伸出的巨爪开膛破肚,一霎那间连尸首也被翻滚的云水卷得踪影不见……皇甫翎发现自己又被巨爪握住了腰肢提起来,龙王的热气在他身后,咻咻道:“可伤着没有?” 皇甫翎在他臂中,有些局促地谢道:“不曾伤着,你的……腰带护住了我……” 龙王道:“便是护住了你,你命数已尽,不能在阳间停留了。”他短短地笑了一声,问道:“你还要游九洲四海么?” 皇甫翎忽地反身握住了他的粗砺臂膀,急切道:“虽是命数已尽,但是我还想再作一幅画……再随你走。”他瞧着那赤色双瞳,不知怎地,心中忽地安稳下来,只道:“我必得要画这幅画,你……你可明白?”虽然是问话,他却早已知道龙王的回答。 若他不能明白,世上又还有何人能知他?皇甫翎瞧着那熟悉的狰狞容颜,只觉平安喜乐,胸中再无一丝拘束烦恼。自今而始,天下风光无限,皆在他足下画间。 龙王又笑,獠牙尽露出来,道:“痴儿,我自然会许你,又何必问?” 几日后,明皇帝驾临崇圣寺礼佛游赏,早听宁王赞颂曼殊院壁上的龙王礼佛图形神俱备,神妙无双。明皇至殿中玩赏,果然如脱壁而出一般,栩栩如生,当下赞叹不绝,令重赏画家皇甫翎。从人回说皇甫翎自几日前离寺之后,便不知去向。明皇严令有司查访,定要寻回这当世的名画家。 待转至南殿,明皇听说吴清本画作亦成,便笑道:“双绝争辉,也算一段奇事佳话了。”因此驾临南殿。方进殿门,忽有地狱寒气,自画间而起,慑人精魂—— 那画中恶鬼,双目贪婪阴鸷,其恶毒酷烈,欲啮天下人的惨酷快意,自目光中射壁而出。众人皆被那目光慑得惊恐万分,寒毛倒竖!幸而这恶鬼是阴世中物,阳间并无。若当真破壁来到人间,当会带来怎样的祸乱? 明皇帝毕竟是圣天子,惊骇之下同,不失威仪,只对宁王强笑道:“礼佛已毕,这便回宫吧!”说着便大步出殿而去。于是天子车仗,羽葆翠华,千乘之尊,亦仓皇失据地退出了崇圣寺院门。 自此,崇圣寺壁画,名扬天下。 络绎不绝的长安居民都去崇圣寺观看壁画,礼佛烧香;更有甚者,那些杀羊捕鱼为生的屠夫渔父,瞧了地狱之景,便抛弃旧业,宁可无了生计,也不敢杀生造孽;人人惧怕自己德行不修,便会落入那贪酷恶鬼的口中。 而冠绝长安的两位名画家,却再无人知晓他们去了何方。 小沙弥善果依旧胆小如鼠,死也不敢去南殿礼拜,却能偶尔到曼殊院,为壁上的和修吉龙王拂去尘埃。 倏尔之间,他听闻云水之间,有朗朗笑声,如清音流转不绝。连殿中佛像也仿佛听闻了那快慰笑声,眉目间慈和万分。他抬头瞧那画中,水波苍茫蹈天,便有沧海万倾,在壁中流连。 第二章 上清珠 黄昏时分,明霞如火,照得大明宫中的芳草如绿焰一般在足边跳动,极动人暇思春兴。延英殿下值的几名翎卫,兴高采烈地往宫门外走,悄悄约着今夜至平康坊舒五家宴乐,正说得高兴,见一位同僚自御道过来,有人便叫道:“杜七兄快来,有好事寻你!” 那杜七听叫,便笑着缓步过来,却有多口的道:“他好的并不是平康坊花色,你叫他作甚?”有年轻的翎卫听了,奇道:“杜七兄持身如此端正?”众人哄笑道:“他比我等往东去的,正得多了,就是有些儿偏西——”有与这青年相好的,便解释道:“杜七兄好的是‘眼睛深却湘江水,鼻孔高于华岳山’的那一式,不爱平康坊小娘子。” 原来说的是胡姬,胡姬在长安风月之中,隶属下等,连平康坊也不得住,常散住在西市外的义宁坊,居德坊之内,因此众人对杜七有“偏西”之说。杜七听着他们打趣,倒也不恼,对那年轻翎卫挤眼儿道:“许都尉莫理睬这干不晓得滋味儿的,兄今夜带你见识一番,如何?比平康坊更有妙处。” 那唤作许都尉的翎卫姓许,名茂言,方自军中调回不久,编籍在三卫。他年轻气盛,正是好奇的时候,听杜七这般引逗,那有不去之理?因此竟辞了众人平康欢宴,随着杜七往西而行。 杜七到了义宁坊,熟门熟路地往南曲便行,到了一家不大的宅院之前,带着许茂言下了马,早有小胡奴出来,为他们牵了马匹,招呼道:“七郎久不至,姐姐思念,瘦了不少。”杜七笑道:“这是又要我为她奉酪?好大的性子。海迷失你可备好樱桃酪了?我也赏你一盅。”棕发高鼻,满身灰土的小奴听说,胆怯笑道:“海迷失不敢。”笑欣欣自去拴马。 许茂言的马却是自军中带回的军马,混杂了野马血脉,极是烈性。见海迷失瘦小肮脏,知他是个低贱小奴,便暴蹄撩尾地不肯走,仿佛故意刁难一般。海迷失又牵又扯,却又怕它性子上来,踢自己一脚,不敢靠得太近。许茂言本是要随着杜七进内院的,见这小胡奴在高头大马前扎手畏脚的甚是可怜,便过来道:“它性子不好,我来吧。”说着自他手中接过缰绳来。那叫海迷失的小胡奴便抬头笑道:“多谢郎君。” 那一刹那间许茂言看清了海迷失的眼睛,那却不是湘江的水——他失声道:“海迷失,你的眼睛这等的蓝!” 海迷失忙低了头,道:“吓着郎君了?我们胡人尽是猫儿眼,郎君瞧惯也就好了。” 许茂言察觉自己失态,笑道:“长安城中多少胡人,早瞧得多了,那得惊吓——我是说你的眼睛蓝得……与那些琉璃眼不同。”海迷失低头道:“总不过是蓝色。”许茂言摇头道:“蓝有许多种。昆明池水春日间泛的是碧色;太液池边遍植垂柳,波光便是青色;若是大海……”海迷失惊道:“郎君见过大海?”许茂言笑道:“我自平壤军中调回,那得不见海?”见海迷失兴至盎然地又抬起头来瞧自己,身不由已地又陷入了那两汪波光中去,喃喃笑道:“你的眼睛,便似大海的蓝色……” 大唐风月,不禁男女,皇太子承乾亦曾宠爱过太常乐人。许茂言在床榻之间讲起这些逸闻,调笑道:“名字是最妙的一件事体。那太常乐人名唤‘称心’,一听便知是知情识趣的妙人。而你叫‘海迷失’,我偏就迷在了你这海波儿眼里——”海迷失听得半懂不懂,睁大眼睛道:“郎君,我的名字在我们的族语里,是‘降福’的意思,却不是大海……”许茂言见他如此天真,笑道:“你如今作了大唐人的枕边人,便随了大唐的言语吧。”海迷失惊得掩了他嘴,慌道:“都尉瞧上了我这脏兮兮的小奚奴,是我的福气,却也不能让我弃了祖先呀。若失满儿姐姐听到郎君说这等话,非挖了我眼珠子不可——”许茂言见他把玩笑话当了真,笑不可仰,搂着他,捧了小脸,豪爽道:“谁敢碰这双眼睛?我剁了她手去!”海迷失看他笑容满面,方知他是在玩笑,忍不住也随着哧的一笑。他本是院中小奴,日日灰头土脸,也看不清面目。如今既要侍候许茂言,手脸俱洗了个干净,便瞧见了肌肤玉雪,眉目秾丽,不逊院中待客风月。许茂言越看越是喜爱,抱了满怀,笑道:“哪里脏兮兮的,待我瞧个遍来——”海迷失笑得软倒在他怀中,任他上下施为,欢悦无限。 一时二人事毕,海迷失蹒跚下榻,捧了蔗浆过来侍候,道:“郎君渴了,用碗浆吧。”许茂言见他乖巧,笑着执了他的腕子抿一口浆。这等姿势自不方便,蔗浆泼洒些许在他胸上枕间,海迷失惊道:“哎呀。”许茂言以为他是怕冒犯了自己,笑道:“莫怕,郎君岂能生你的气?”海迷失一笑,放了碗,低头细细舔去了许茂言胸前浆迹。许茂言笑着一把捞住他的腰,搂上榻去,道:“你想我再来一次,也不必这等猴急。”海迷失骇得告饶道:“郎君,海迷失不成了。”许茂言道:“既是不成,何以舔我?”海迷失低头道:“那上好蔗浆,海迷失舍不得——” 许茂言闻言大笑,想着果然是个小小奚奴,一饮一食都看得比天还大。但他是个豁达随和的,海迷失既告了饶,也不再相强,便令他侍奉睡了。 此后三头两日,许茂言便往义宁坊来。初始以为只是逢场作戏,但海迷失柔顺乖巧,知情识趣种种好处之外,更有缠绵时一双眼睛幽蓝醉人,令他日复一日地流连忘返。海迷失平日间,最好听他讲那波涛翻滚,烟波浩渺的海中故事,睁着碧蓝眼眸伏在他怀内,道:“那得是多少的水才有那般广大?里面的鱼比山还要大吧——”吐舌咬指间一派天真,惹得许茂言怜爱万分,笑着扳他脸道:“比山还要大的鱼?与我瞧一瞧——”嘴唇便覆上他的眼睛。 一日许茂言休沐,便又来寻海迷失。方进门,鸨母迎着便道:“都尉今日,且施恩与他人吧。海迷失已有恩客先占了。”许茂言一时迷惘万分,呐呐道:“什么?”胡姬原本在风月场中便属下等,何况胡儿?几无人问津。因此他独占海迷失,已习惯成了自然,便瞧着是自家的别宅宠一般,如何能容他人占先?他站在阶边,留不是走亦不是,脸上青红不定,咬牙不语。 鸨母见人见得多了,哪得不知他心思?因闲闲道:“若都尉欢喜,海迷失一个小奚奴,赎身资费倒也不多。”许茂言闻听,心中一动,抬头见鸨母神情虽淡,眼中却在窥瞧自己神色,知道她是想借机诈财,心中冷笑,转身去了。 一连几日,许茂言都闷闷不乐,神不守舍,连随侍太子出行狩猎都险些出了岔漏,放了太子要猎的一头斑澜虎出去,幸而同僚们细心,为他弥了漏洞,将那虎堵截了回来,方不曾惹祸上身。 那夜宿在军帐之中,杜七便来相问,许茂言的心事自不好出口,杜七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,道:“若是胡姬,赎身虽不值一二百两黄金,二三百贯钱也是要的。但海迷失一个小奴,便由着那鸨儿狮子大开口,也要不了一百贯去。待我去替你说,买回家作家奴便了。”许茂言道:“虽如此说,我家里必不许我从行院中买人……”杜七笑道:“悄悄买个小胡奴,你家里如何知道来路?这笔钱又不多,再过几月,太上皇便要驾临大安国寺舍宝施佛,你去向将军们央情,调过去作个佛堂卫,为上皇守宝,辛苦个几日几夜,只怕赏金也就够用了。” 他打算得周全妥帖,说的许茂言也心动了。随太子回了长安后,第一件事就是去瞧海迷失。海迷失见了他,却是又怕又羞又是伤心,道:“鸨儿说既有人看中我,那得不要夜度资……”许茂言抱了他上榻,褪了衣物细瞧,见一身雪白皮肉布满咬印抓痕,血漓漓的惨不忍睹,心疼道:“是什么浑人,这般粗鲁?”海迷失搂了他颈,低声道:“郎君瞧中我的时候,我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。这院中来人多了,那得人人如郎君这般良善温和呢?”许茂言听他口吻低微而无奈,极是楚楚可怜,忙柔声安慰一番,少不得便说了要去作佛堂卫,领赏与他赎身的打算。哄得海迷失喜笑颜开,阑夜承奉许茂言,极是乖巧可人。许茂言心满意足,抚着他道:“我虽要赎你,这笔钱却还得再待两月。若这些时日里,那些粗鲁汉又来缠你,如何是好?”海迷失斩钉截铁道:“郎君既说了要赎我,我自今而始,便是郎君的人了。与别人再不相干。便是鸨母打我逼我,我也不去。”许茂言见他说得郑重,心下感动他忠顺,笑道:“我且先与鸨母些钱,雇你来作我的小奴吧。我在新昌坊里有处私宅,你到那里住着便是。那里别的倒没什么,只一口深井,水极是清甜甘洌,你不是最喜欢水的的么?”海迷失听他为自己谋划周到,眼睛眨动一刻,似要哭了出来,忽地下榻拜道:“郎君深恩,海迷失粉身碎骨,无以为报。”许茂言笑着把他又抱上榻来,欢爱不休。海迷失纵是身弱不禁,也勉力承欢,不肯扫了许茂言兴致。 至此海迷失便被许茂言安排在新昌坊私宅中住下。鸨母处因有杜七在中间帮忙拉扯劝说,吐口要了六十贯钱。许茂言一口应承下来,自去求了人情,只待上皇做佛事,自己值卫佛堂领赏,便万事遂意了。他当值之外,常到私宅与海迷失欢会。那私宅里只两个老家人看守打扫,但海迷失手脚伶俐,心思细致,一样将许茂言服侍得妥贴周到。许茂言家族庞大,平日间亲戚奴婢间枝叶攀绕处甚多,那得这般清静度日之乐?因此颇有乐不思蜀之感,常留宿私宅,与海迷失阶下廊间,如胶似漆。有时许茂言没羞没臊,在井边的梧桐树下,也要搂着海迷失求欢。海迷失百依百顺,在桐底草间舒了身子,一任桐叶枯草沾满雪白肌肤,金棕色的卷发纷纷散落在草间,一双碧眸在许茂言臂中迷醉万分,其天真痴情处,仿佛郎君便是他的天,他终世的依傍一般。 枕上情浓之际,凡家中琐碎,值卫诸事,百样心腹事体,许茂言俱讲与海迷失知晓。海迷失懵懵懂懂模样,只缠着许茂言要听海上故事,许茂言拧着他鼻子道:“日日缠你郎君,就为了你没见过的大海?待日后我有机会外放莱州那些地方作官,便把你泡到海中央去!”海迷失被拧得告饶道:“郎君饶了我吧,大唐这般的大,我没见过的地方多着呢。莫说大海,便是郎君讲过的河水,江水,洛水,淮水,我都不曾见过。不缠郎君,却缠谁去?”许茂言极爱他这番天真痴缠劲儿,逗他道:“如何尽是惦着江海流水?若郎君外放到安西道去,一望无际的都是黄沙,瞧你到哪儿去寻水?”海迷失听他这等说,忽地全身一抖,缩在他怀里,低声道:“郎君……海迷失求天神护佑,令郎君一生一世,不要去那等地方。” 许茂言笑道:“痴儿,郎君已属三卫,何事要去边塞苦地?”海迷失目光炯炯,瞧着他,又说了一遍:“海迷失求天神护佑,令郎君一生一世,不要去那等地方。”许茂言笑他痴气,也不放在心上,只道:“再两日,上皇便要驾幸大安国寺施佛,我要随驾,许多时候不能过来了。”海迷失乖顺应了,许茂言见他神色极是不舍,又笑着搂他安慰道:“若我下值有空闲,也来瞧你。”絮絮低语许多事体,自是缠绵万端。 上皇礼佛,几日间许茂言俱着甲佩刀,在佛堂殿外守卫。那一日,佛事已近尾声,殿中僧侣梵唱声音已经低沉下去。许茂言一动不动站在佛堂之外,心想再过两日,佛事俱结完备,上皇所施至宝便要封入七重石函,送入地宫之中,在上面建塔供佛,结广大善缘,自己这等阑夜辛苦,也就了结完毕。因此一干佛堂侍卫不敢有丝毫懈怠,钉子似戳在岗位上。不过毕竟又是站了一天,虽是三卫军士训练有素,守卫日以夜继,也不在话下,但腰腿还是有些僵木难耐。幸而夜色将至,换岗时间已近。 正等着换岗卫队到来,忽地众人听得东偏殿中有声响,惊疑间便见有沙弥奔来过去,提桶搬盆地道:“着火了!”殿内殿外都是一惊,佛事中最怕火烛,寺里早备下沙土清水等灭火之物。立时有卫士过去察看,殿中僧人也急急结束了佛事,鱼贯出殿,前去帮忙传桶递土。一干佛堂侍卫等立在原处,见虽有浓烟四起,却不见几许火光,稍稍放下心来。依旧守卫佛堂,不敢擅离职守。 许茂言站立之处稍偏,一转眼间,便见一道黑影,如飞燕起落,掠过廊间,从东柱外窜入佛堂之中。他大喝一声:“有贼人!” 众侍卫立刻围上前去,方进殿门,便见暗中一道刀光袭来,如蛇信纷点,顷刻间刺倒数人,已杀了一条路来,那人窜出殿外,夺路便走。 但三卫将士又岂是易与之辈?方才暗中遇袭,死伤数位同袍,众人皆是冲冲大怒,呼哨一声,已组成了个长弧阵势,堵住去路,将那穿黑袍的贼人围在当中,众侍卫握刀齐步,寸寸逼近,阵形无懈可击。黑袍人连攻数处,俱被封了回去,众人四面刀剑齐下,那黑袍人受了好几处伤,血溅衣袍,却死战不退。 许茂言也在阵中,挥刀直劈,又斫中黑袍人腰间。见四下里鲜血乱飞,那黑袍人却勇悍异常,不肯稍退半步,心下亦赞他是刚猛汉子。身边同伴乘机一刀当头劈下,黑袍人往后便仰,蒙面巾却被刀锋卷住,嚓地撕了一块儿下来,露出高鼻虬须,立时有人叫道:“是胡人!” 许茂言脑子里嗡地一声,忽地反身扑出,向佛堂奔去,叫道:“许是调虎离山之计!”那胡人狂吼一声,不避刀剑,长刀脱手,直向他后背掷来,许茂言身子一晃,刀已入体数寸。他反手拔刀,劈手甩开,毫不回顾,急奔入殿。那胡人踉跄一步,还想追赶,众侍卫立时扑上,将他斫成数段。 许茂言奔入佛殿,殿中所供的金玉宝函,早不见了踪影!他一眼见到左侧幄幔尚在飘拂,知是贼人逃窜方向,连忙纵身跟了过去。方跃上房梁,便瞧见了远处一个小小黑影,已奔至大安国寺山墙尽头,正要涌身而下。许茂言断喝一声:“与我回头!” 那影子一颤,涌身便往下跳。许茂言已疯狂扑上,毫不管自己站立不稳堪堪摔跌下去,只手臂纵伸,一把挈住那影子的袍角下摆!那人一惊之下,扭头挥刀,“嚓啦”一声割断袍幅,霎时坠入黑暗之中。许茂言扑势不止,跌下房顶,随之而来的便是劈里啪啦的一片脆响,他重重地从房脊处摔下,滚落地面,腾起一大片尘埃。左腿扭曲地拖在地上,钻心地疼痛,已是摔断折了。但是他心中冰冷麻木,早已无知无觉。 那人回头断袍之时,他已看清了那眸子中的幽蓝波光。 天子震怒,下令京兆尹全城大索胡人,刑部,御史台,大理寺昼夜审问各类疑犯,定要追回上皇所施的至宝。上皇被气得一病不起,对前来问病的天子言道:别的都还罢了,诸宝当中,惟一颗上清宝珠,乃是他作太子之时,先皇御赐之物,万万丢失不得。天子连声应了,又急命天下追索胡人商队等,寻找宝珠。 盗宝之人选择的时机极是精准,乃是侍卫们换岗之前数刻,正是最易松懈的时分,因此三司便怀疑侍卫中有人与之里应外合,大理寺下令将一干有关人等也拿问彻查。许茂言因护宝受伤,虽也被查问,幸而只是例行公事,不曾多加怀疑追索。他暗暗庆幸没有连累家人,自然对过往之事一概闭口不言。 全城大索胡人,与胡人有关的人都大多被查问。许茂言虽是曾要买下海迷失,却未付银钱,卖身契等皆无,又兼那家胡姬行院被查封,因此也无人知道他曾与小胡奴有染。便是杜七,生怕自己因曾与胡姬打得火热之事泄露,会惹祸上身,对院内事统统绝口不提。因此自始自终,无人注意过许茂言。 待许茂言归家伤愈,便悄悄回了那处私宅,自然早已是人去楼空。他抚住廊柱,立在阶边,怔怔瞧着数行秋雁自西而来,雁叫声声,向东南而去。心想那南方温暖之地,河汊遍布,自有雁影双双,在水间欢娱嬉戏,如尘世极乐之境。 他默默地瞭望着雁群远去,忽地一拳砸在井沿边的梧桐树上。梧桐叶儿潇潇而落,洒落井中。许茂言看着铺满枯叶,已无波光粼粼的井水,知自己这一生一世,与水边交颈双雁似的天降福泽,再也无缘。 安国寺案追查半年有余,牵连无数,连刑部侍郎,大理寺卿等都遭贬落,上清宝珠却始终未能寻回,天子无可奈何,只得令有司按律发落有关人等。许茂言等皆有失职罪责,因此各人俱贬官外放,许茂言求了家中做高官的长辈,到安西都护府中作了统军校尉。 安西四镇苦寒荒凉,在城头极目关山尽处,漫漫黄沙,风卷起来,遮天盖日。许茂言守御巡边,在风砂中艰难跋涉之时,脸上被砂石割得道道血口之时,常听见那天真痴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海迷失求天神护佑,令郎君一生一世,不要去那等地方。”他咬紧牙关,狠狠握紧佩刀刀柄,粗砺的鱼皮缠缑,将他的掌心磨出了道道血痕。 十年之后,天子恼怒于西域诸国劫掠商队,不尊朝庭,桀骜不驯,便发天下府兵,令安西都护挂帅,欲一战荡平葱岭周边诸国,开西域商路。许茂言此时,已积功升至安西行营领,因他剽悍忠勇,因此安西大都护令他独挡一面,出葱岭以南,平南路诸国。 许茂言戍边十年,潜心西域边事,地形精熟,麾下军马悍勇。自出天山,一路势如破竹,灭国绝祀,南路诸国望风披靡,纷纷来降。惟西南一国仗着沙漠地利,巍然不动。许茂言大怒,挥师进入沙漠,下令直击国都。 沙漠中无水无粮,正值夏季,狂风如火。大唐军马艰难跋涉,杀马取血,生嚼马尸。又有疫病蔓延,幸得许茂言出征之时,早有防备,带的尽是熟悉边事的军医,精熟医理,通识西域药草,阻住了军中疫情。看得带路的当地向导乍舌不已,深服大唐神术。许茂言见状,冷笑道:“大唐天威,岂是嗟尔小国可知?” 许茂言率部日夜兼行,终于穿过了漠漠黄沙,斥侯回报:前方已有大片绿洲!军中听闻,士气高昂。急行军翻过山梁,忽见碧波连天——这等荒漠苦旱之地,竟有如此如天降福祚一般的湖泊!极目眺望,便见郁郁葱葱的绿树遍布山间,苍翠中楼阁楼绵,街市如织,里坊方正。唐军们恍惚间,只觉天地错乱,自己如今,已身在长安。 众军皆为胜景所惑,惟主帅许茂言神色不变,面容冷峻如钢,长刀指处,寒光漫天,下令道:“攻城!“城中居民见唐军大举来攻,以逸待劳,据城死战,与唐军对恃。他们的青年君主亲冒矢石,在城头指挥御敌,城中军民士气如虹,战事一时间陷入胶着。许茂言瞧着城头上那一袭凛凛金甲,在箭垛处穿行,指挥若定,立时便见城中军民箭发如雨,将唐军的又一波进攻击退。他按着刀柄冷笑起来,身边的士卒们惊异之间,已看清了他们的主帅胸有成竹的轻蔑笑容:“大唐天威,岂是嗟尔小国可知?” 许茂言下令退兵扎营,严令随军工匠砍树运石,用当世最为神妙的天工术遍造攻城器械。数日之间,城外的唐军已竖起了巨大的可以俯瞰城内的巢车,庞大的撞车轰鸣地撞击着城门,无数投石机将巨石砸进城中。那华美方正的城池,在这自天而降的雷霆之中,被毁灭得糜碎崩摧—— 城上守兵已无处立足之处,终于,在被撞烂的城门之上,树起了降旗。 许茂言率军进入都城,下令劫掠城池,补允给养。将士们欢天喜地,狂呼入城,万里从军,那不为富贵钱财? 忽有使者前来,求见唐军统帅,言道:“我国国王愿奉国之重宝,归顺大唐,只求将军入宫相见。”许茂言斥道:“大唐将士站着的地方,便是大唐的疆土,所见俱是大唐的财物,何来尔国重宝?”使者道:“国王有言:若将军不见,愿与上清珠同殉国都。” 许茂言倏尔变色,下马昂然入宫。 再度相见,他不再是瘦弱胆怯的小胡奴,而是长身玉立,气度雍容的青年国君;他也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年轻翎卫,而是军威不测,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唐统帅。他们在华丽的宫室里见面,目光中暗潮涌动;再没有长安新昌坊内,平常家宅中井间树底的交颈缠绵。他看着他的幽蓝眼眸。他却看见他的鬓边苍苍,终于在绣花地毯间缓缓跪倒,道:“郎君深恩,海迷失粉身碎骨,无以……为报。” 许茂言神色冰冷,道:“旧事不堪,不必再提。我为大唐开疆,你为家国守土,各有志向。只可惜你妄想抗我大唐天威,一步走错,满盘皆输。”他垂眼看一刻十年前令他意乱情迷的蓝色双眸,淡淡道:“大唐有句话,叫作割袍断义,你精熟大唐书文,当听说过?在大安国寺,你已在我手中断了袍幅,从此与我再无瓜葛,如今却又何必跪地求恳于我?海迷失,这最后的时刻,倒要让我瞧不起你了么?” 海迷失听他言词锋利讥诮,浑身一颤,缓缓起身,道:“郎君教训得是,是我自取其辱。不过,我当年身入长安之前,曾发下重誓,道是我为国取宝,生死不惧,便是受辱于唐人,也在所不惜。那时我却不知,这世上,还有比死亡与受辱……更为痛苦的事情。” 他转过身,自镶金嵌宝的壁柜中取出一个金函,道:“上清宝珠在此,此珠本是我国重宝。奈何当年我国国君昏聩,将它献入长安。此珠遇土生水,逢水流波,郎君在城外所见的湖泊,尽是此珠之功。当年因失却此珠,我等国民,只能在黄沙之中,焦渴度日,几无生理。”他瞧着毫无表情的许茂言,凄然一笑,道:“海迷失卑身忍辱,入长安为奴,只为取回此珠,为沙漠中的人……寻一片活命之水。”他附下`身来,将金函放在许茂言足边,低声道:“负郎君深恩,换来十年家国平安,海迷失……终不后悔。” 许茂言终于动容,缓缓道:“我既说过:你我各有志向。这些话……你又何必再多说?”海迷失瞧着他布满风尘的沧桑容颜,再次跪倒在他足下,面颊贴着他的战甲下摆,缓缓道:“是,我不该对郎君说这些话。郎君要虏我入长安,献俘阙下,我岂能乱了郎君心志?……可是郎君,海迷失可以作长安新昌坊内的小小贱奴,却不能作含元殿前向大唐乞命的蕃夷君王。”他抬起头来,忽地展颜微笑,眸底闪出动人心魄的波光,道:“郎君性子良善温和,必下不得手取我性命,海迷失不敢求郎君恩典了……”他慢慢地软倒在许茂言足边,胸口处已插进了一柄短刀! 许茂言失声叫道:“海迷失!”终于一膝跪地,抱住了他身子。海迷失在他怀中,低声道:“作了一国之君,却要付尽十年相思,终比不得当初能听郎君两月故事的小奴……郎君,我恨大唐有如此天威;却又羡慕她竟能有如此广袤无垠的疆土,有如此富饶丰足的生活,还有……如郎君这般的男儿……”他吃力地伸手抚上许茂言鬓边的白发,笑道:“郎君,你瞧我建立的都城……象不象长安……” 许茂言抱着海迷失的尸首,慢慢走出殿外,殿外等候的亲卫们围了上来。听见他们冷酷刚毅的将军嘶哑着下令:“传令下去:烧宗庙,绝国祀……严禁劫掠,不斩生俘……不废国都。” 宫内的婢女侍从们哭嚎挣扎着,极力要摆脱开拉扯着他们的唐军。许茂言将他们的国王的尸首放在地上,示意亲卫们放行。他后退一步,看着那些人围着尸体跪下,哭泣着拉扯自己的头发,用金柄小刀在自己脸上割出血口,祭祀自己贤明的君王。海迷失静静地躺在眼泪与鲜血之间,碧色眼眸大睁,已无当年的万千波光。 许茂言的目光,自海迷失脸上移开,瞧向那已被千乘投石机砸得粉碎的都城,又投向更远处碧波荡漾的大湖,低低的开了口,一如当年那般初见之时,喃喃温柔细语道:“有如此波光,便似……长安。” 第三章 白龙滩 夔州有江,名安井,与长江交汇处十五里俱是险滩乱石,凡商旅自此经过,朔江而上,必祭拜江神,多雇纤夫水手,以求平安过滩。 江边有一户郑姓人家,世代以拉纤为生,家中贫苦,人丁不旺,只余一个男丁,名水昌。因父亲早亡,十三岁上便日日在江边揽活,与瞎眼母亲相依为命。因家徒四壁,因此至二十七岁上,还未娶妻。 一日,郑水昌为客商拉纤到上江口,那客商出手豪阔,除佣金外还多与了几十文赏钱。他直是喜心翻倒。本该要在江边寻上朔的船只,拉纤返家。但转了几日,不见有船上去,他惦着家中老娘,也不在江口多耽,自沿江岸回返。 他心急归家,又兼熟悉道路,因此专抄近路。走至一处险滩,两面峭壁,滩石嶙峋。他走惯河滩的人,自不在意,在石中攀爬跳跃行走,宛如灵猴矫猿一般。一霎儿已走出了几里地去。瞧瞧天色,天黑之前便当能离了这片险滩。 正走间,忽见远远处滩石间灰扑扑一团,不知何物。他心中好奇,便走过去探看。走近之后,瞧见竟是个灰衣少年,蜷在礁石之间,双目紧闭,右足卡在一块怪石的峥嵘裂缝里,渗出丝丝血痕。 郑水昌知他必是在险滩中行走,不慎踩失了脚。蹲身看他伤处,见足踝虽已红肿,且有数处伤口流血不止,但不曾变形,想来并未骨折。便乘少年昏迷之际,扒掉石缝周边碎石,伸手握住他的足踝,左右松动拉扯,想将那只受困的右足拔将出来。 但那石缝犬牙交错,将那少年的足踝卡得甚紧。郑水昌虽然小心翼翼,却依旧被一块尖石划着了少年的伤口,便听那少年痛呼一声,睁开了眼睛。 郑水昌见他醒了,便道:“小郎,你且再忍一刻便好,这石缝已经松了些……”少年睁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瞧着他,笑道:“多谢郎君。”忽痛叫一声,原来郑水昌乘他不备,手上使劲,已将他的右足拔出了石缝。 郑水昌自石缝中将他失落的鞋子也掏了上来,笑道:“小郎可是哪家贵人郎君?如何独自一人在这险滩上行走?”少年接过鞋来,听他这般问,一笑,道:“郎君说笑了,若是贵人,岂能穿这等粗布衣衫?”说着穿上麻鞋,忍痛想要起身。 郑水昌连忙相扶,道:“你虽穿着粗衣麻鞋,却不似田舍郎。”见他痛得站立不稳,便转过身来,弯下腰去,道:“小郎走不得,我背你吧。”少年红了脸,道:“这等险路,怎好劳烦郎君?郎君肯相扶一把,已足感盛情。” 郑水昌爽朗笑道:“我连船都拉得上滩,何况你这小郎?上来吧。”又劝道:“若再耽搁,只怕咱们天黑前便出不了这乱石滩了。”少年听说,只得伏至他背上,低声道:“多谢郎君。” 郑水昌背起他,听他致谢,笑道:“我方扶你一趟,你已谢了好几回了。我这等粗人,却不需这般礼数周全。我姓郑,家中独我一人,你唤一声‘郑大’便是。”少年道:“是。”便也与他通了姓名,自言姓白,名翊,小字阿鳞。因骤失怙恃,要到夔州投亲,听人指点抄小路而行,却不料在这险滩失足。 郑水昌听少年自述,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。他是憨厚善性的人,心中生怜,便道:“你脚上伤得重,在我家歇息几日,待伤好了,我再送你去夔州寻亲吧。”少年道:“阿鳞哪敢叨扰大郎?”郑水昌道:“出门在外,客气话便不必多说了。你瞧我们这些纤夫,那不是互相帮扶?若一个人左不依右不靠的,怎能拉得动那若大的船?”少年听他话意豪爽,知他直性,在他背上一笑,再不推辞,攀住他的宽厚肩膀,道:“多谢大郎。” 两人出了那乱石滩,郑水昌带白翊到相熟的纤夫家投宿,这也是江边纤夫们的惯例。那纤夫见白翊足踝红肿,便取了草药来交与郑水昌。郑水昌打来热水,要为白翊清洗足上伤口。白翊知他热心,便大大方方伸出脚来。 郑水昌见他脱去麻鞋,露出纤巧双脚,足趾白嫩,如玉雕一般。他自小至长,从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的一双赤足,自己粗糙手掌握上那纤细足踝,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。心慌意乱间抬起头来,便见对面少年笑容可掬地瞧着自己,眉目如画,笑靥如花,实是平生不曾见过的绝色,脑中嗡嗡声响,几不知如何是好。 白翊见他握着自己双足,神情怔仲,异道:“大郎?”见他不应,伸脚轻轻蹬了他一下。郑水昌醒过神来,瞧见白翊又睁着大眼望着自己,脸上一烫,忙道:“这血干了,得慢慢洗去……”说着便将白翊双足浸在盆中。白翊双足骤入热水,被烫得轻叫一声!郑水昌慌得忙将他的脚捧出来,握在掌中揉搓一刻,道:“烫着你了?”见那白嫩脚背微微泛了红色,心下更是懊恼。 白翊瞅他神色一刻,轻笑道:“是我没用怕疼,大郎不必理会我乱叫。”郑水昌含糊道:“这水热了些,你皮嫩,自然烫不得。”说着撩起热水来,细细为他洗去伤口血渍。又泡了一会儿,方为他拭干双足,敷了草药,包扎起来。白翊坐在榻上,晃动一刻,笑道:“这可不疼了,多谢大郎。”郑水昌看那小巧双足轻轻晃动,立时口干舌燥,忙端了盆要出门,却不慎泼了些水出来,只得又去寻扫帚打扫一番。白翊瞧着他忙乱背影轻轻一笑,自弯身着鞋。 收留他们的纤夫这时进房,取了绑扎腰带等物,一面结束,一面道:“郑大,有艘船去下江口,在这里要再雇几个人,你可要去?”郑水昌听说,一愣,应道:“我刚从下江上来,要回家瞧瞧老娘,这一趟便不去了。”那纤夫听说,让他明日出门时为自己扯好门户,自趁船去了。 郑水昌只得自煮了菜糊糊,端来与白翊同吃。白翊端起碗来,却道:“如何大郎那碗尽是菜梗子?我与大郎换一换。” 郑水昌确是挑了细嫩叶片拣在白翊碗中,见被白翊瞧破,不知怎地,脸上又是一红,幸而自家皮色黝黑,想来也看不出来,忙道:“这又是什么好的?不必换了。”白翊咬着筷子头笑道:“大郎这般温柔体贴,家中阿嫂好福气。”郑水昌一张脸涨成猪肝色,道:“我不曾娶亲……”尴尬间已被白翊将碗拉了过去,将碗里的菜糊分了一半在郑水昌碗里,搅了搅,方推过来道:“大郎照顾了我一天,也累得够了,早些用饭休息吧。” 郑水昌听他声音温润清洌,只觉好听无比,不敢再多答一句,只含糊应一声,低下头去,几口喝光碗中糊糊。白翊见状,抿嘴一笑,也低头就碗,稀里胡噜大喝一口,被烫得嘶嘶连声。郑水昌见状,连忙道:“急什么,慢着些。”便伸过手去,为他搅凉碗中菜羹。白翊含笑瞧他,既不阻拦,亦不道谢。 两人胡乱用过饭,郑水昌收拾了碗筷,便要就寝。纤夫家中自是贫苦,并无多余床榻。郑水昌道:“幸而他今夜拉纤去了,你睡他的床铺吧。”白翊道:“大郎睡哪里?”郑水昌笑道:“柴房堆中,哪不能睡一晚上?”正转身要走,却被白翊扯住衣袂,笑道:“大郎在他家都是睡柴房的?我不信。” 郑水昌在纤夫兄弟家,自是与纤夫同榻。白翊这般一问,他只能呐呐无言。半晌,道:“我们拉纤的,身上脏……”白翊道:“我又干净到哪儿去了?”又笑道:“大郎再要走,便是嫌我了。”郑水昌急道:“我哪得嫌你……”见白翊一瘸一拐,已在那里铺被整褥,只得上前,道:“我来吧。” 两人上榻,一边一头睡倒。郑水昌在被筒里缩了又缩,生怕他嫌自己身上脏臭。白翊倒似累得狠了模样,躺下没多久便鼻息细细,似乎已沉沉睡去。郑水昌听他呼吸绵长,这才略为放下心来。一翻身,却见那只裹了布巾的细巧右足已经蹬出被来,正搭在自己左臂之上。 他怕惊醒白翊,不敢动弹,只闭了眼睛要睡,却又睡不着,只觉腔内心子乱跳,仿佛要跳出来一般。忍不住又睁了眼,左半边身子不敢动,便慢慢伸过右手,呼吸急促,手指将触不触的,在那白嫩足背上轻轻滑过。 他家贫命苦,自小便在江边讨生活。江边荒芜,寻常连个人影也见不着,那曾见过这等美色?因此有些意马心猿,也在所难免。但若是要再进一步,却也不愿。非是不敢,若真要相强,以白翊那弱质模样,哪得是他这等壮健纤夫的对手?但郑水昌虽是山野无文之辈,却持身端正,有柳下惠之德。方才摸了白翊裸足,已觉自己大是不该,心中又慌又悔,想道:“我……我这是怎地了?”只觉身子里热腾腾的,似烧了把邪火般,胯下那物已经硬梆梆地立了起来。 他壮年男子,虽不曾尝过情爱滋味,却也知道此时当如何行事。只怕吵醒了白翊,轻手轻脚移开臂上那足,掀被下床。还未站稳,便听白翊在那头迷糊道:“大郎……你出去作什么?”徐水昌脑子里轰的一响,他平日并不是木纳之人,但这等时候,竟一句推塘脱身的答话也说不也来,僵硬地立在榻边。 白翊慢慢坐起身来,瞧着僵在原地的徐水昌,慢慢伸手过来,拉住徐水昌袖子,慢慢扯住他的衣角,再问道:“大郎……你要去哪里?”依旧是那好听的少年清音,却带上一丝初睡乍醒的模糊语调,撩得人心弦颤抖。 郑水昌似木偶一般回过身来,正触上白翊那双在暗夜中依旧清亮无比的双眸,眸中笑意如春花初绽。他心中一抖,忽地膝盖一软,跪倒在榻边,几乎乞求似地道:“白小郎……你是……你是贵人……” 白翊被他这一跪,吓得一怔,听他这般说话,却又扑哧一笑,瞧着这老实纤夫,道:“大郎怎地总说我是贵人?”他伸出那只撩人伤足,轻轻踏在徐水昌肩上,道:“我不过是父母双亡,孤苦零丁的一个孤儿罢了……大郎怎地这般怕我?” 郑水昌战战惊惊地伸出手,握住肩上那只玉白小脚儿,大掌慢慢地摩梭上那温润微凉的小腿,觉得身上火焚一般,只渴慕着掌中这丝清凉,忍不住把自己的粗糙面颊也贴了上去。白翊又痒又笑,附过身来抱住了他乱发糟糟的头颅,嘴唇贴上他的额头,温柔道:“贵人贱`人,又有什么分别了?脱了衣衫……还不都是一样?” 郑水昌伸臂箍住了他纤细的腰肢,起身抖抖索索地将他压倒在榻上,哑着声音道:“白小郎……我……我连女娘也不曾有过……什么也不懂……”白翊笑得浑身颤抖,正与他贴在了一处,搂了他的颈子,在他耳边轻笑道:“你待人温柔些便了……叫我阿鳞……”双腿如游蛇一般,轻巧缠上郑水昌筋肉结实的腰间。 郑水昌依言唤道:“阿鳞……”白翊笑着应声,柔软身子直缩进他宽厚怀中去。郑水昌仿佛被魇住一般,又道:“阿鳞……阿鳞……”一夜轻唤,柔情无边。 第二日两人继续赶路,白翊自是一步也走不得,软软伏在郑水昌背上。郑水昌卖惯苦力的人,哪里在乎这些?负了他翻山过岭,一步不停。 走至午间,又过一片河滩,白翊道口渴,郑水昌连忙放他下来,到河边捧水与他饮。白翊就着他的手掌喝了几口水,笑道:“大郎背了我半日,可累么?”郑水昌笑道:“你这一点儿重量,算得了什么,哪比得上走船?”白翊眨眨眼睛,笑道:“大郎可是不愿意走船拉纤?” 郑水昌自不曾想过此事,听问,便老老实实地道:“若不拉纤,我如何养家糊口?”忽想起一事,道:“阿鳞……你既然有伤……且在我家住下……可要去夔州?”短短一句问话,被他说的结结巴巴,含糊不清。 白翊见他不住窥视自己神色,忍俊不禁,垂下眼帘,笑道:“大郎既是要送我去夔州,那便有劳了。”郑水昌听他话意,却好似是自己要遣走他一样,又是糊涂,又是着急,急道:“我……我不是……”白翊笑着打断他,转了话题道:“这片河滩地好大,大郎,我们天黑之前,走得出去么?” 郑水昌默了一刻,道:“是,我们赶路便了。”说着又伏下`身去,要背白翊。白翊却自家吃力站起身来,道:“我足伤好得多了,自己能走,不劳烦大郎了。”郑水昌急道:“阿鳞,你……”却万不敢出口问他身上别处如何,一张黑脸顿时紫涨起来。 白翊只做不见,自己一瘸一拐,向前走去。郑水昌只得背了包袱,上去哄道:“这河滩地难走,还是让我背你的好?”白翊似笑非笑,瞧他一眼,道:“自这里到夔州多少路,难道都要你背我?”郑水昌斩钉截铁道:“我背。”白翊哈的一笑,又道:“便是到了夔州,我以后还有许多路走,也要你背我?”郑水昌一怔,呐呐说不出话来,白翊笑道:“快走吧,天要黑了。” 郑水昌无法,只得扶住他,慢慢向前走去。二人紧走慢赶,第二日午间,方到了郑水昌家中。郑水昌的瞎眼老娘接了出来,郑水昌只道白翊是他在路上认识的小兄弟,郑母自不多问,忙去为他们升火做饭。郑水昌悄悄拿了钱,想去邻家换些肉菜回来。白翊笑着看他出门,也不理会。 郑水昌走了老远,才在一处邻家换着一只鸡,一把秋葵与两升菰米回来。他高兴归家,方走至江岸边,忽听江边有欢叫声传来,声音甚是熟悉。忙奔过去一瞧,便见白翊站在江水之中,两手各捉着一条大鱼。郑水昌急得跺脚,丢了手提的米菜,三脚两步奔进水中,喊道:“江水冷,你还不快些上来!” 白翊被他半扶半抱地拉上岸来,撅嘴道:“你的裤子都湿了,还说我呢。”郑水昌这才发现自己连鞋也未脱便下了水,溅得裤脚湿透,不好意思地一笑,瞧着那鱼道:“好大的鱼,你居然在江边就能捉到?”白翊笑道:“这有什么?我自小抓惯了的,再大的鱼也逃不过我手心去。” 当夜郑家的饭食自然丰盛无比,有鸡有鱼,郑水昌在饭桌上忙个不停,一时搛一块鱼给母亲,一时又扯一只鸡腿给白翊,一时盛一碗羹,一时又递一块饼。郑母听到他忙乱不堪声响,奇道:“阿昌你这是怎地,吃个饭也这等的张忙?”郑水昌一怔,见白翊又在桌边一侧啃着筷子头笑他,脸顿时又红成了猪肝模样,幸而母亲眼盲瞧不见。只觉自己活了近三十年,脸红的次数也不及这几天来得多。 贫家夜长无事,用了夜饭便要睡觉,郑母自回房去。白翊并不理会郑水昌,自上了榻,面朝里睡了。半晌,听见身后悉嗦,一只大手抚上他的腰来,郑水昌颤着声音道:“阿鳞……你生我的气了?” 白翊笑道:“生你的气作什么?明日我便自上夔州去。天下这般的大,我们只怕再见不着了,又有什么闲气好生?”郑水昌手上使力,将他身子扳过来对着自己,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白翊嬉笑道:“你什么?” 郑水昌一咬牙,语无论次地道:“我家穷……我明儿便去拉纤……我会待你好……”白翊笑得在他怀中翻滚,故意堵他道:“你做什么要待我好?我……又是你的什么人?”郑水昌急得瞪眼,吭吭吃吃憋出一句道:“你……你是我的娘子……”白翊被他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,连忙自捂了嘴,生怕惊了睡在别房的郑母,压了声音道:“大郎瞧着老实,私底说话也会这般没脸没皮的么?” 郑水昌自夜饭时起,脸上的红潮就不曾消过,现下又深一层,干脆横了心在白翊面前不要脸面,便道:“我与你前儿夜里已做了那事,你还不是我的娘子?”白翊咦道:“男人做那事极是寻常,哪有这般到处认起娘子的来?”郑水昌说不过他,也不多话,伸手便扯他身上衣衫,道:“我只与我家娘子做这等事。”白翊倒也不加推搪,任着他把自己剥了个精光。郑水昌翻身压住他,涌身而上,大动起来。 一时事毕,郑水昌搂着白翊,抚弄他光滑身躯,心满意足笑道:“我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,娶了个仙女儿一样的新妇子。”白翊软软蹬他一脚,道:“还说傻话,让你睡个两天不妨,你倒打起一世的主意来了?” 郑水昌急道:“我不是睡你两天……”白翊在他怀中懒洋洋道:“那便三天。”郑水昌将他抱得紧紧地,仿佛一松手他就会飞走一般,结巴道:“不……我不……”白翊漫不经心道:“好啦,你爱睡几天便几天。可有一件,我不是你的娘子。”他枕在郑水昌臂中,睡眼朦胧道:“你不过爱我容貌罢了,待瞧得多了,就是仙女也腻味了。且你家里就你一个,难道一世也不娶妻生子不成?”郑水昌一愣,白翊睁眼瞧他怔仲模样,扑哧一笑,抬头亲了亲他脸颊,道:“傻子,自我身上尝了人事滋味,日后娶新妇的时候,便老成着些。” 郑水昌听他说得句句在理,想驳,却知自己万说不过白翊。呆了半晌,低头又去瞧怀中人,却见他鼻息深沉,已经睡得熟了。他抱了那柔软曼妙身躯,心中却难受得仿佛被堵住一般。万般无奈,只得又将白翊搂紧了些,郁郁睡了。 便是睡了,梦中也还是要见着他,还是那等笑意温柔的模样,声音还是那般的清洌好听,说出来的话,也还是那般令人难受不已,道:“说好两天,便是两天,可再多不得了。” 郑水昌大叫一声,醒了过来,便见天已大亮,怀中已是空空如也。他惊得几乎魂飞魄散,赤着身子便冲出门去,那还见得着一个人影? 他失魂落魄,回房着了衣服,又去寻找,遍寻不着。归家时却见老娘站到门口,迎着他颤巍巍问道:“那白小郎大清早的又去江边了么?好大的一串儿鲜鱼……”枯瘦的手中,正提着一串被竹枝串腮,还在摇头摆尾的江鱼。 自此之后,郑水昌愈发地沉默不语,只埋头做活。无论多远多苦的纤,也从不计较。无人雇佣他拉纤时,便四处打短工,又到江边捕鱼,卖给江上来往客商。却也作怪,凡他撒网,必不落空,常常能有大鱼落网,价钱自是上等。有与他相好的纤夫与他同去打鱼,见分的好处甚多,便劝他不必再去拉纤了。他却道:“我一身的力气,不拉纤却做什么?” 因他勤苦,几年间却也挣下些许资财,郑母便要为他说亲,也有媒人上门。他却诸多推拒,一时说与姑娘八字不合,一时又道年貌不相当。他家本就贫穷,那得这般挑剔?因此渐渐的也无人为他说媒了,郑母又气又不解,却不知郑水昌拉纤时常常痴望江水,常常自江水流波之中,隐隐地便分辨出了那夜的温柔笑语一般。 又过两年,郑母年老体衰,撒手人寰,郑水昌大哭一场,葬了母亲。从此一个人孤零零住在江畔,日日下死力拉纤做活,仿佛惟有如此,才能排解心中郁郁孤苦。 一日,郑水昌到江边捕得大鱼,卖给了经过的商船。商船主人见天色已晚,便对船家道:“不如便在这滩停船歇了,咱们切脍下酒,倒也有些乐趣。” 船家还未答言,一边的郑水昌已道:“山那头乌云已经起来了,今夜定有暴雨,这处暗礁甚多,停船极险。郎君且再行一刻,到前面水阔江平之处停船方好。”船家连声附和。那商船主人不是久惯行船的商贾,听郑水昌这般提醒,方知江滩边行船的险处,赶忙道谢,自行船去了。 郑水昌在江边站立一刻,见那乌云起得又快又急,一忽儿便重重叠叠地压满了天空,只得背了鱼网,踽踽还家。还没到家门前,一声惊雷炸响,豆大的雨点刷刷打将下来,将他淋得透湿。 他虽然里外透湿,却依旧将鱼网放进柴房,整理清爽。又抱了劈柴出来,要到灶下烧饭。因怕弄湿柴火,便躬腰遮在怀中,正要出门,忽听东山上一个霹雳炸响,震天动地。他骇得抬起头来,便见电闪雷鸣中,一道白影骤然划过云层,飘落在东山的山腰之中。若非郑水昌眼力上佳,定要将那白色影子当作了乌云中的一道电光。 郑水昌怔怔地瞧着那道影子消失在山腰茂林间,忽地大叫一声,扔了怀中劈柴,跌跌撞撞往东山奔去。 他生于斯长于斯,山中的路早已走得烂熟于胸,虽然冒雨摸黑,路远难行,却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到了那片林中。他在林中摸索搜寻,好半日,忽见一棵巨树后微光闪烁,连忙奔上,转至树后,便见树后一道深沟,沟中躺卧着一条四爪白龙,身上鳞片闪着莹莹光华,腹上一道深深伤口,正汩汩地冒出血来。 白龙转过头来,见有生人,张嘴呲牙,状极凶恶。郑水昌见状一愣,却还是下至沟中,见沟边长着一株黄心柏,便折了枝子,捣碎叶子,为白龙敷在伤处。柏叶止血,甚有功效,郑水昌见那伤口不再流血,便撕了衣袖,要为白龙包裹伤口。 白龙长长脖颈骤然弯过,张开血盆大口,向郑水昌咬来。郑水昌猝不及防,已被那锋利獠牙叼住了喉咙!他闭目待死,却觉那大嘴虽擒住自己脖颈,咬合却甚是轻微,獠牙在喉间厮磨不已,虽剌疼麻痒,却一点儿皮也没扎破。白龙乱磨了他脖颈一会儿,便张口放开他,摆头示意,仿佛是要他快快离开。 郑水昌却笑了起来,继续用手中布片为白龙裹伤,白龙扭过头来,黑色眼睛惊愕地瞧着他。郑水昌扎好伤口,轻轻抚过白龙修长的身段,柔声道:“阿鳞,我终于见着你了……” 白龙大惊,几乎连身体都僵硬了起来,木呆呆地瞧着郑水昌。郑水昌脱下衣服将他包裹起来,一使劲儿便将他扛上肩膀,往自已家中走去。 他进了家门,方将白龙放在榻上,忽见面前亮光大作,射得他睁不开眼。一时亮光散去,赤身裸`体的白翊已蜷在他面前,对他吃力笑道:“你……如何认出我来?“郑水昌瞧他腹上伤口甚深,连忙打来热水,为他擦洗伤口,一面老老实实道:“我小时候,也听爹讲过龙神故事。”白翊奇道:“听过故事,便认得出我?”郑水昌摇头,道:“自然不是。可是……当年我便知晓你不是普通人。今日见到你的龙形,便觉得定然是你……我一直在想你。”白翊奇得瞪着眼睛瞧他,见他神色不似作伪,半晌释然,叹了口气,搂了他脖颈,低声道:“我在江里逍遥这些年,不想竟落在了你这个老实头的手里……” 此后几日间,俱是大雨滂沱,郑水昌冒雨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割回肉来,为白翊熬羹做汤,精心侍候。两人偶有挨挨擦擦之处,却俱被郑水昌避了开去,生怕于他伤势有碍。白翊又笑又是感动,只安心在他家中养伤不提。 过了几日,雨息云散,郑水昌见家中无粮,便又去江边捕鱼,且拿出积蓄去换了几只鸡来。正要回家,忽听有人在江上唤道:“那位郎君,且等一等。” 郑水昌回头瞧去,见竟是那日那位应他指点过天气滩涂的客商,在江边搭跳下船,三步两步向他奔过来,笑道:“天缘巧合,竟又遇着了大郎。”也不待他开口,便连珠价地讲了一篇话出来。原来他到了江口,货虽卖了,船老大却是江口人,家中传讯:说有亲人病逝,因此只得离开。几日间大雨如注,客商请不着好水手趁船,胡乱上到此处,正想在江边再请个有经验的船家,为自己行船,上朔安井江。今日见了郑水昌,自是大喜过望。那日他便欢喜郑水昌忠厚老实,又熟悉滩涂暗礁,因此百般劝说,许以重利,要雇郑水昌行船。 郑水昌不料是这等好事,他作了半世纤夫,水路熟悉,却少作船工。若是平日,定然一口应了下来,但如今他惦着照顾白翊,不肯应承。那客商好说歹说,又道天气不好,船上女眷惊吓等语。郑水昌却不过这般热情相邀,只得拿了鸡鱼,道是要先归家安排一番。那客商唯恐他不来,又强送了一大块羊肉与他。郑水昌只得受了,心知这趟船是非行不可的了。 他回至家中,便见白翊在厨下烟熏火燎地烧水煎汤,忙上去接了劈柴过来,一面往灶里填,一面道:“这些粗活等我来家做便好,你又下床来做什么?”白翊笑道:“你不是说去捉鱼的么?我想喝鱼羹了,便先烧下水等着。”郑水昌笑道:“好。”立刻去杀鱼做羹,便将要去夔州行船的事与白翊说了。 白翊脸色微变,道:“你不想与我去江中,过神仙的日子么?”郑水昌惊得转身,呆瞪瞪地望着白翊,见那少年唇边笑意轻扬,低声道:“你……不愿与我同修长生么?”郑水昌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,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这等粗人……”白翊笑着上来搂住他的脖颈,在他嘴唇上一吮,道:“便是粗人又如何,你不想要我了么?” 郑水昌心里欢喜得象要炸裂开来,只满手鱼血,想抱他又不敢,只得道:“我……你……有伤……”一转眼却瞧见放在地下的那块羊肉,期期艾艾,道:“可是……那人送了我这块上好羊肉……我想与你换换口味……”白翊不想他这等情浓时分,惦着的却是那块羊肉,顿时大笑不已,忍俊不禁地弯下腰去,郑水昌骇道:“你的伤……”白翊笑的喘不上气来,道:“你这个老实头……好吧,我等你行船归来。” 两人依依不舍分别,郑水昌恋恋不舍地推门出去,几度回头,方到江边行船。 郑水昌熟悉水路,因此将安井江中滩礁一一避过,船行甚畅。到了云阳,客商谢了郑水昌,正结算船资,忽有一人登跳上船,对那客商一揖,道:“安君,久不见了。”客商见那人大喜,还礼道:“瞿天师久不至,安某想念不已。” 郑水昌见那人长相甚异,一双手尺许来长,作揖时竟遮住了胸口。心中好奇,便对他上下打量不已。那瞿天师见郑水昌这般瞧着自已,倒也不恼,哈哈一笑,道:“这位船家面相宽和,极是福泽深厚。安君倒是眼力上好。”安姓客商是个爱说话的,听了便道:“瞿天师说得对,这次行船,多亏了郑大郎……”说着就絮絮叨叨,与瞿天师讲行船艰险等语。郑水昌自不着意,领了工钱便行。下船时忽听瞿天师哈哈大笑,朗声道:“既如此,我辈修道之人,当为安井江行船客商布些福祉。”郑水昌也不懂他话中之意,惦着家中,忙忙自去了。 他连夜赶路,走了几日几夜,方近家门,便见屋顶炊烟缭绕,那灰衣少年正倚门笑望他归来。他张臂奔上前去,与爱人搂在一处,心中狂喜莫名,只觉此生再无别求。 两人把臂进房,郑水昌问起白翊伤势,白翊依在他怀中,笑道:“你自己瞧吧。”郑水昌掀起他衣衫,瞧那雪白肚腹上,一道殷红痕迹横亘,艳如丹霞,他心疼地伸手抚摸。白翊一笑,顺势便握了他手,向自己下腹处探去。郑水昌思念了他数年,如今那还把持得住?心跳如鼓地将白翊掬在怀中,抱上榻去,扯了衣服行事。 他执起白翊双足张开,放在自家肩上,忽然意动,转过头去,在一侧的细白脚背上亲了又亲。白翊被他的碎胡渣子亲得麻痒难耐,要缩脚回来,却又被郑水昌捉住了足踝不放,酸软得连足趾都蜷了起来,扭动着吃吃笑道:“大郎只欢喜我的脚么?”郑水昌涌身压住那晶莹玉`体,喘吁吁笑道:“阿鳞身上,哪处我都欢喜……” 两人雨狂风骤,抵死缠绵了大半夜,方双双筋疲力尽,搂在一处卧下。郑水昌却依旧不愿离了白翊身子,定要交连一处。白翊啐道:“好好一个老实人,做起这等事便没了羞耻。”郑水昌不答,只搂着他上下摸索,心满意足。 抚至小腹处,又摸到那道微凸疤痕,虽伤处已好,但郑水昌依旧心疼道:“怎伤得这般狠?”他日前也曾问过,白翊却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。今日听他又问,沉默一刻,终于恨恨道:“有个老牛鼻子,不知在哪儿学了几式驱龙术,要驱我等龙族为他作法行功。我与他相斗不过,拼了命才逃了出来……”因道:“这河滩地我也不能久呆,咱们明儿便走了吧?”郑水昌听他讲述,已明白此事生死攸关,毫不犹豫应道:“好。” 不料第二日大雨如瀑,天地间象是挂下了无数水帘,地上水积如潭,直是一步也走不出去。白翊站在门口,瞧着那瓢泼大雨,愁闷道:“若我化回龙形,定然会被那老牛鼻子发现……”郑水昌搂住他,道:“那便再在这里住上几天,家中尽有粮米。在家中呆着,老道士总不能上门来吧。”白翊想想,并无别法,只得点了点头。 两人侧耳细听,远远的江水奔涌如雷,郑水昌道:“好大的雨,安井江要涨水,纤夫们也行不了船了。”白翊依在他怀中,笑道:“你以后又不再做纤夫了,想行船之事做什么?”郑水昌低头亲亲他,叹道:“我只是为我那些兄弟们想一想,穷纤夫终是要劳苦挣命一辈子罢了……”白翊温柔抱住他宽阔肩膀,轻轻拍拍,默然不语。 到得晚间,江水咆哮声越来越大,白翊心神不宁,道:“大郎,江水……可淹得到咱们屋子处来么?”郑水昌安慰道:“我家数代都是住在这里的,从没有过江水涨到这处高地上来过。”白翊略略放心。两人既被雨困在房中,自然日夜极尽于飞之乐,浑忘外事。 又过几日,屋外涛声如万马奔腾一般,白翊伏在窗口上看了一刻,面色凝重地道:“大郎,这雨若再下一夜,江水必然要涨上来淹了这里,我们如今非走不可。”郑水昌瞧那江水狂涛,已近在眼前,也自心惊胆颤。便寻出破旧蓑衣,与白翊顶在一处,冒着风雨离了家。 天上的雨依旧如河汉倒泻一般,下个不休。蓑衣毫无用处,没走几步,两人已浑身湿透。郑水昌心疼白翊伤势刚好,生怕他冷,张臂将他护在怀中。白翊在雨中指点道路,两人相互扶持,一步一步,向前走去。 忽听天上一声霹雳,闪得天地皆白,山川间一片刺目亮光。郑水昌还没回过神来,已听白翊惊呼一声,一把拉去身上蓑衣,将他推到身后,对着天空狂吼道:“贼牛鼻子,我便是死,也不受你差遣!” 郑水昌识得他这许久,一直见他言笑晏晏,温润和顺模样,头一次见他这般暴怒如狂,立时心知他们此时,必是遇着了极难极可怕的事情,正想张臂护住白翊,忽见白翊回过身来,双眸充血,再不复以往的软款温柔,吓得唤道:“阿鳞……”白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,狠狠吻上他的嘴唇!郑水昌不由自主地便张了嘴与他纠缠,立时觉得一团滚烫火团被那软款小舌送将过来,霎时滑进咽喉深处! 白翊放开了他,又恢复那平日那般眼眸似水的温柔,轻唤他一声:“大郎……”语气中无限依依,却再无别话。最后瞧了他一眼,便转身奔向江边,涌身一扑,顿时化成一条白龙,破空而去!郑水昌大吼一声:“阿鳞!”正要追将上去,便见云中忽然伸出一只巨手,直向那在空中飞舞的白龙抓去!白龙暴吼连连,四爪生风,向那巨掌撕扯扑击。那巨掌却毫厘无伤,一把抓住龙身。白龙惨号一声,被巨掌拖入云中去了。 郑水昌连滚带爬地扑至江边,狂叫道:“阿鳞,阿鳞——”声音嘶哑如狂,盖过了风雨咆哮。 大雨又下了数日,方慢慢雨势稀疏起来。安井江已变得江面开阔,浊浪翻滚,平日里的暗滩险礁早已深至水下数尺,再不见踪影。郑水昌沿着江岸,跌跌撞撞地前行。待雨住风息之时,他已经走到了夔州。 他在夔州街市里四处乱转,到处打听那位安姓客商的下落。那客商不多走船,因此少有人知,最后他终于在相熟的纤夫嘴里,打听到了那位安姓客商的住处。他上门去访,那客商倒也热情相待,听说他要寻那位瞿天师,拍大腿道:“你若问第二个人,也不知道了。那位瞿天师与我祖辈便是旧交,他不在夔州城住,却在瞿塘峡南岸一处道观里修道。大郎若要访他习道,最是道心纯凝的。”又指点了他去天师观的路程。 郑水昌再不停留,离了夔州,便往天师观而去。这些时日下来,他已觉出自己身体有了异征,几日不食不休,精神依旧健旺如昔,心知当是白翊喂服于自己的那粒火丸之故,更是对情人思念如狂,穿山过岭,不惧艰险,昼夜兼程赶路,两日便赶到了天师观所在之处。还未寻到观门所在,已听周遭山民议论纷纷,说是天师擒了一条孽龙,要在观中造塔,永镇江水之患。 郑水昌心胆欲裂,疯也似的奔至天师观,见门口往来不绝的都是观看孽龙的人。他直闯进去,便见朝思暮想的那条白龙被链捆锁缚,满身鲜血地被押在观中正殿之外的香炉跟前。他疯狂挤进观看的人众,一把推开看守的道士,扑通跪在地上,抱起双目紧闭的白龙,嘶声叫道:“阿鳞,阿鳞,你醒一醒!”白龙软软的伏在他怀中,一动不动,毫无生气。身上数处伤口,深可见骨,汩汩流血。血水与他的泪水和在一处,滴落尘埃。 看守白龙的道士上来要扯开他,郑水昌狠狠一挥,神力忽生,将一众道士尽皆推跌在地,众人齐声惊呼。郑水昌拉断白龙身上锁链,抱着白龙站起身来,众人立刻让出路来。 忽听一声道号,人群尽处,站着仙风道骨的瞿天师,巨手执一柄拂尘,道:“原来孽龙的内丹,便是为施主所吞。施主既然已有仙骨,何必还与孽龙纠缠?”郑水昌不理,抱着白龙往外便走。 瞿天师拂尘一摆,拦住他的去路,沉下脸来,道:“施主,孽龙已为我观中所擒,岂能让你带走,让它再祸乱人间?”郑水昌一凛,道:“他如何祸乱人间?”瞿天师仰天一笑,森然道:“孽龙不识天道,享用江中灵脉,却不识与江上生灵谋一点福祉。岂非人间之祸?”郑水昌道:“他不听你驱使,你便要杀他?” 瞿天师听他当众指责自己,脸色一凝,道:“安井江内十五条龙,连日行云布雨,淹没江内险滩暗礁,为江上行船客商开一条广阔水道,以免船覆人亡之祸,那是天大的福德。如何只有这条孽龙不遵!”观中众人一片嗡嗡议论,有人便道:“擒了那龙来,尸骨造塔!” 郑水昌怒火如炽,但他本是无知无识的一名纤夫,哪知如何辩驳瞿天师的道理?见观中道士已堵住去路,心知今日白翊定是凶多吉少,心急如焚,忽地灵台清明,喝问道:“那安井江边万千纤夫,如何活命?” 瞿天师被他问的一愣,郑水昌却不放过他,道:“安井江边纤夫贫苦,多少人凭力气挣饭,也养不活妻儿,你如今竟将他们活命的路也断了,还敢说什么福德!”瞿天师从未想及此事,此时听了,顿时语塞,郑水昌大步向前,众人不敢阻拦,让出路来。 瞿天师在他身后喝道:“你吞了孽龙内丹,他已经活不成了,你带他走,又有什么用处!”郑水昌一惊,转回身来,忽见怀中白龙眼睁一线,大喜,道:“阿鳞,你……醒了?我这便去为你寻药!我……我要怎样才能将内丹还你?” 白龙半张口唇,声音模糊,道:“大郎,不成了……你将我葬在安井江边吧……我可以为你护着你的……纤夫兄弟……”郑水昌吼道:“不……我还你内丹!”白龙嘴唇微动,仿佛又是白翊唇角含笑模样,断续道:“可惜我化不出人形,让你再瞧一眼……”一丝鲜血自唇边流出,蜿蜒流过郑水昌胸前。白龙眸子中光芒散尽,再不动弹了。 郑水昌抱着白龙尸身,痛断肝肠,泪流满面,跪倒在地,嗓音嗬嗬,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。 众人一片唏嘘,瞿天师瞧了相拥的一人一龙半晌,他非铁心之人,心下自有感触,终于怅然说道:“既如此,你便留在安井江中,作江水之神,护着……你的纤夫兄弟,也守着你的白龙吧。” 自此,安井江边出现了一段险滩,蜿蜒曲折,如龙形九转,滩边常有白玉卵石,形似龙鳞,世人呼之为“白龙滩”。 传说夜深人静之时,便有江水在险滩前冲波逆折,回旋不去,江涛声声,连天而去,仿若龙吟悲啸,痛彻九天。 第四章 藏钩 端午节间,荆湘之地处处有龙舟竟渡,端的是热闹非凡。荆州刺史名高旻者,初至任中,便赶上了这天下有名盛会,自要亲自主持。端午那一日,江畔竖起无数彩楼席棚,人潮汹涌。江中健儿踏在涂油抹朱,龙睛鲜明的龙舟上,在江涛中起起伏伏,便如乘龙御波一般;岸上丝竹鼓吹喧天,欢呼声震天动地。 高旻头次见到这等盛况,大大地欢喜起来。他生性热烈旷达,站在官家彩楼之上,呼叫跺足,长袖飘飞鼓掌喝彩,几忘了自家一州之牧的身份。荆州军民见年轻的府君与民同乐得如此忘情,更是激昂笑闹不绝,一江波涛都似带上了纵情欢闹之声,龙舟鼓手在喧哗涛声之中,雨点价擂鼓,龙舟如箭,泼剌剌穿过终点驿楼,鼓手臂如腾蛟,挥槌击下锦标,转瞬间已擒锦标在手,高高波涛之间挈起,向着两岸山呼海啸般欢腾的人们,楼上衣袂乘风,眼眸笑意晶亮的府君遥遥致意。 竟渡终了,城中大户石仲源家的龙舟夺了正日的头筹,高旻亲赐绢匹银碗等彩物与鼓手桨手,众人谢赏。高旻见那鼓手身姿硕长,眉目清秀,并不似一般健儿那般剽悍壮健;又见他身着的短衫被江水打得透湿,并不曾象其余人那般在衣衫上涂抹桐油,以免湿衣妨碍比试。那水湿衣衫勒得他宽肩细腰,身段如劲松般挺拔;知他水性定是高出众人许多,才能这般闲适随意,一样轻松夺魁。便对来谢赏的石仲源笑道:“石公自何处寻来这等健儿?荐他去水师处任职,方不负了这一身本事。” 石仲源笑道:“得明府青目,石某幸甚,这是我最小的儿子石纾,虽赖祖荫,却不乐功名。府君肯荐他从军,却是石家的福份。”高旻性子昂扬,听这般说,朗朗笑道:“万里觅封侯,方是男儿事体。石公既合意,我便荐他荆州都督府中去。”石仲源瞧了一眼石纾,见他一声不响地拜倒在地,知道儿子愿意了,便也惊喜揖道:“府君抬爱,石某安敢不遵?”高旻呵呵大笑,令石纾日后自来府中取荐书,石家父子拜谢不提。 至晚间,高旻方归府第,将与亲友至交开端午节宴,忽有从人报石家郎君求见,高旻想起日间事,笑道:“不是说不乐功名么?倒来得这般急切?”便令从人领他到书房相见,自去取纸笔写荐书。却不料因是节间,府中书童见府君不在,也溜出去玩耍,书房里无人侍候笔墨。高旻见砚台干涸,只得自家磨墨,大不耐烦。 石纾被从人领至门口,揖道:“石纾见过府君。”高旻磨着墨,端着府君架子道:“罢了,进来。”从人见刺史亲自磨墨,赶紧要上前侍候,石纾却插进来道:“是我扰了府君,便与府君研墨赔情。”说着便走过来,自高旻手中接过墨锭来,慢条斯理,研得不浓不淡,在砚中墨香微敛。高旻见状,玩笑道:“你可比我的书童伶俐得多了。”话方出口,已知不妥,石纾毕竟是有祖荫的人,如何能将其比成奴婢之属?正想说句转圜的话,却见石纾一笑,道:“人市上却买不到,府君到天市上寻吧。”高旻见他豁达郁和,言语有晋人风姿,心下好感顿生,笑吟吟拈起笔来,在砚中舔饱了墨,就要落笔。 却又有贴身厮仆进来,道:“阿郎,杜司马来拜。”高旻忙吩咐道:“呵呀,今日是我府内宴,少不得要请杜司马留席,却不可怠慢。”说着放下笔来,歉意地瞧了石纾一眼。石纾见状,拱手道:“石某搅扰府君,本就心中不安,这便告辞了。”高旻笑道:“今日既是内宴,不必拘上下尊卑之礼,你今日龙舟竟渡,夺了头彩,岂有不在这里喝上几杯水酒的道理?”石纾听说,方才应了。 当夜刺史府内,屏开孔雀,褥隐芙蓉,觥筹交错间笑语喧哗。众人分了粽子角黍等物,又流水价涌上前来,向高旻敬酒,高旻多喝几杯,已是醉眼朦胧,却一眼见到坐在不远处的石纾连尽数杯,神色竟毫无变化。他醉意上涌,嬉笑道:“你等灌得我醉,不算本事。石家郎君水性极好,酒量想来也是极好。若谁能灌得到这位竟渡魁首,日间的龙舟彩头,本府再备一份赏他!”石纾听说,忽然抬起眼来,双目如电,在高旻那醉得酡红的笑脸上扫了一转,立时便被围上来斟酒的人群围住了。他微微一笑,杯到酒干,如饮水一般,仿佛便是一江的酒,也能面不改色灌将下去。众人瞧得呆住,震天价地喝起彩来。高旻亲端一杯酒至他面前,笑道:“你究竟酒量多少?”石纾见问,抬头一笑,起身接过他手中杯子,一饮而尽,方答道:“千杯不醉。”高旻看他笑意洒脱,喝彩道:“好酒量,好男儿汉!”又与他碰了一杯。 杜司马也喝得半醉,笑道:“这般饮酒,淡而无味,不如行起令来?”大家哄然叫妙。高旻道:“今日人多,便藏钩作乐吧。”众人称是,于是奴仆们支起幔帐,高旻亲自去取了一副玉带钩在手,与众人分曹作戏。高旻在上曹,石纾恰分至了下曹,两人遥遥相对。 却也作怪,下曹藏钩,上曹有猜着的,也有猜不着的。而上曹无论藏钩在何人手中,下曹俱一猜便着,连连罚了好几巡酒。有细心的便瞧出来,无论下曹何人出来竞猜,俱有石纾在耳畔指点,便有人道:“石家郎君有异术不曾?怎地连连猜着?”石纾见问,笑道:“异术不曾有,细细察看诸位神情,要瞧出玉钩所在,倒也不难。” 高旻见说,好奇心大起,笑道:“且再藏一轮。”众人又起立杂坐间,高旻悄将玉带钩藏将起来。待众人坐定,高旻笑道:“下曹诸位且猜。”下曹众人皆笑道:“不必猜了,定然在府君手中。”高旻笑着伸出两个拳头来,张开与众人看,哪得一物?下曹诸人哄闹着乱猜,却无有定论,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石纾。 石纾笑容满面起身,端了一杯酒过来,道:“府君请罚酒。”高旻端坐不动,只张了手掌与他瞧,道:“哪有玉钩?罚酒你自喝便了。”石纾笑道:“若我输了,任府君责罚。”高旻道:“你且说,钩在哪里?”石纾伸出右手,在高旻左耳边轻轻一划,道:“钩在这里。”修长五指一翻一勾,已从高旻幞头软翅之中,将那只藏得好好的玉钩取了出来。 高旻脸上一热,也分不清是酒醉还是窘迫,笑道:“好眼力,这杯罚酒我喝了。”说着接过他手中杯来,仰头一饮而尽,众人叫好不绝,高旻笑着坐回位去。因饮得急了,酒意上涌,只觉头晕眼花,慢慢地斜倚到了座位之间。忽然之间,一只有力的臂膀将他扶了起来,便听石纾架着自己道:“府君醉了,先回房去,众位尽欢吧。”众人早已喝得烂醉,自是无人理会。 高旻被石纾架着,自回廊上慢慢走去,廊下花香四溢,月光满阶。高旻看着两人影子在月中投至一处,忽然口齿不清地道:“你……当真只是细细观察,便能看出玉钩藏在哪里不成?”石纾沉默一刻,轻笑道:“难道府君不信我?”高旻瞧着月影,含糊道:“无有不信……只是你为什么……要细细观察于我?”石纾一顿,缓缓道:“游戏罢了。”高旻乜斜醉眼,与他对视一刻,笑道:“既然你这般细致,去都督府从军倒屈了你,你来我府衙中做长史吧,可好?” 石纾又默一刻,高旻醉得倚在他身上,懒待动弹,便听那清朗嗓音里尽是笑意,道:“府君抬爱,石某安敢不遵?” 自此,石纾便在荆州府衙中任了长史一职,他性子稳重,做事细致周密,且因生长荆州,熟悉荆襄民事,高旻政事中有疑难之处,常常要他参赞,必能迎刃而解。高旻欢喜他才干出众,又与他文采唱和,游冶嬉乐,极是相得,因此日日要他伴在身畔。有时见他为自己料理事务,极是随心遂意,便忍不住对他感慨道:“你政事通熟,何不去长安应考,取个功名?若能放出来作了一县之治,便是为国为民事体,方不负你的才干。”石纾听说,笑道:“府君少年新进,有这等大志,我却是闲散惯了的,不能比肩。”轻轻推搪了过去。高旻却不放过他,道:“你到长安,要行卷也比寻常举子容易,相王司马刘公祎之,便是当年取中我公卷的知贡举相公。我荐你去投文行卷,当能获他青目。”石纾瞧他一眼,笑道:“难怪府君文采出众,华美飞扬,原来是北门学士门下。”高旻瞪眼道:“如何?北门学士聚天下才士,为天后编书草诏,岂有庸碌之辈?” 这却已说到了皇家纠葛之上,原来当时皇帝已患风疾,皇后武氏垂帘辅政,已是二圣临朝的局面。武后为争权夺利,以编书为名,招纳天下才子,建北门学士,与朝中三省宰相抗衡,掌国权柄,有“内相”之称。虽权倾天下,但因背后的靠山武后有牝鸡司晨之嫌,说起来终不大好听。高旻听石纾口吻暧昧模糊,疑他是在讥刺自己,因此忽地胀红了脸,道:“刘公如今是相王司马,相王是圣人第四子,天潢贵胄,与他的老师交游,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?” 石纾见高旻激得脸红脖粗,笑道:“府君当真直性。我不过提一句府君文采有渊源,府君竟疑了这许多出来?”又道:“天后也好,相王也好,都是云端上的人物,与我何干?且现在太子失爱于天后,若太子被废,相王大位有望,刘公便有帝师之分,我哪里高攀得上?” 他语气恭敬,嘴里说的却全是可以坐罪“大不敬”的言语,吓得高旻侧过身子去捂他的嘴,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!这等事也是说得的?”石纾目光闪动,轻轻拉开高旻遮挡自已嘴的手掌,道:“在府君面前,一时忘情,求府君恕我妄言之罪。”高旻咦着他道:“我终不成去出首了你?我虽有青云之志,却怎会以人血染朱绂——”石纾一笑,自袖中取出巾帕,拭了拭还握在自己手中的高旻手掌。高旻见状一惊,石纾已松了手,慢条斯理地敲敲案上卷宗,道:“既如此,府君且先将心思放在政事之上,不必为我取功名之事操心了。” 高旻只得又瞧案卷,却心内不忿,想了想,还是自家咕哝道:“你见事倒是极明白的,但是持身未免过于清高。难怪你不去应考,依你这性子,到了京城那是非之地,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。”石纾道:“既然我性子不好,不识抬举,那府君可是要我去都督府从军?一刀一枪积功勋,搏个封妻荫子,倒也清白干净。”高旻狠狠剜他一眼,从齿缝中挤出话来,道:“好吧,你晚间过来,我与你这清白干净人一封荐书便是。” 至晚间,石纾到刺史府书房求见高旻,进门便见座中齐齐整整地摆着一桌酒席。高旻一人坐在席间,手里晃着一封书信,向他招手道:“荐书在这里,来喝饯行酒吧。”石纾笑道:“府君何必这等客气?”自在客座上坐了。 高旻与他对喝了几杯,忽道:“与你喝酒,也无趣味。你饮酒不醉,藏钩射覆,无有不中。这般四平八稳,跟你的姓氏倒是相契无间,果真是一块石头。”石纾听说,笑道:“那府君姓氏,必是要高蹈云端之上了?如此看来,府君先祖定是神仙,定下自己姓氏之前,已经猜着了后人的性子。”高旻哈哈大笑,忽地叹气道:“青云之上,哪是那般好安身的?以天后之威,想着章怀太子之死,便令人疑虑……”石纾低声道:“府君醉了,如何与我说这些个?” 高旻目光炯炯,看着他道:“你日间倒敢与我议论天家,现下倒不敢了?”石纾低头避了他灼灼目光,道:“我与府君不同。”高旻冷笑道:“果然不同,石家小郎不乐读书,不好习武,自小散漫无羁,却有这通身的本事,当是求仙问道,已有小成之故?”他啪的一声,将亲笔写成的荐书拍在桌上,道:“你既不求俗世功名,却忽地栖身到我这荆州府中来作幕僚,又向我讨什么荐书,倒是来戏弄于我么?” 石纾惊愕抬头,忽地微笑起来,道:“府君当真是七窍玲珑的聪明人,已看穿了我的来路。不错,我确不是为了功名而来——”高旻冷笑道:“你为什么而来?不必藏着掖着了,直说便是,我只欢喜爽快直性人。”石纾笑道:“那我明说了。在江涛之中,夺得锦标之时,我便中了魔障。入府君幕中,只为解障而来。” 高旻目光闪动,咳嗽一声,道:“还是不肯明说。”石纾笑道:“还要说得更加明白不成?”他缓缓站起,慢慢走近高旻身边,笑道:“方才进门,我还以为府君要与我再做藏钩之戏呢。不想府君这般正颜厉色,审问与我……既如此,府君为何要将玉钩,藏在这等地方?”说着,已站至高旻身后,右手轻探,伸入高旻怀中,在胸腹之处轻轻捏住了一枚玉带钩。 高旻满脸通红,微惊薄怒,嗔道:“我爱将钩藏在何处,与你什么干系?”忽觉石纾手指灵动如蛇,已抚过自家胸`脯,忽地划过脖颈,在下颌处轻轻一捏。自己便身不由已地抬起了头来,正被低下头来的石纾覆住了嘴唇。滚烫似火中便听他哑声说道:“府君……我为解障而来……” 高旻翻臂捉住他肩膀,将他拉开半臂距离,瞧一刻他情热如火的目光,笑道:“终是把你灌得醉了。”石纾一笑,张臂拥将过来,高旻与他搂至一处,撕扯衣衫,翻滚缠绵不休。 至此,石纾便长宿刺史府中。高旻尚未娶妻,孤身在此任职,长夜漫漫之际,石纾便时常神出至此,石纾便长宿刺史府中。高旻尚未娶妻,孤身在此任职,长夜漫漫之际,石纾便时常神出鬼没,出入刺史居处,与他共度良宵。二人情好日笃,缠绵缱绻,几不知今夕何夕。 此时初夏已过,荆州滴雨皆无,已是大旱先兆。眼看盛夏将至,四野田地皆干涸开裂,若再无雨下,禾稻皆要干死在田中。高旻日日在乡间访察,见连江水也退离江岸一射有余,便是江边人家也打不了多少水来灌溉田地,只怕荆襄之地这一年便要颗粒无收了。 高旻心急火燎,四处拜佛求神,江边祭雨,却无尺寸之功。他急得几乎上火,打算上书天子,请求朝庭免税赈灾。杜司马在书房见了他写奏折,却劝他道:“圣人如今……风疾甚笃,只怕有不忍言之事。若府君如今上书言荆襄将灾,万一触了霉头,被那干子御史说成府君妄奏圣人‘敢逆阴阳’,只怕祸不旋踵啊。”高旻听得心惊,只好息了写折子的心思。 不写奏折,却也不知如何是好,只在房里团团打转,佣仆端上晚膳来,也被他赶了出去。又转一刻,见无人掌灯,大是生气,正要唤人,便见面前一亮,石纾已端了灯盏,放在案上,笑道:“府君如何忧急至此,连饭也不吃了?” 高旻习惯了他倏尔来去,也不惊奇,只不耐烦道:“稻禾枯死光了,那来新米做饭吃?”心思还在旱情之上。 石纾见他忧急模样,又是好笑,又是心疼,扯了他坐下道:“饭吃不下,水却不能不喝。现下你嘴上已经生了燎泡,若内腑阴阳不调,弄出病来,可怎么是好?”高旻如今,最听不得“阴阳”二字,气道:“天地阴阳都乱了,我还管什么内腑阴阳!” 石纾端了一碗饮子过来,听这般说,笑叹道:“府君如今模样,恰似屈子所吟的‘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’了。”高旻气道:“我要投江,你休来捞我!”石纾笑着搂住他腰,递过碗来,道:“自家娘子落水,岂有不救之理?” 高旻心绪烦乱,也无心理会他口舌轻薄,在他手中随便抿了一口饮子,便推他道:“明日我要去纪山寺祈雨,今日斋戒了,莫作那些事体。”石纾脸色一变,问道:“祈雨不到江边去祈,怎地要去纪南城的纪山寺?”高旻道:“那里祀着楚旧宗庙,荆襄本就是楚国旧地,去求恳楚地先灵,也是该的。”石纾脸色变幻不定,道:“你可知那里什么地方?” 高旻转过脸来,细细察看一番他的神情,皱着眉道:“本府幼习明经,四书五经,无有不通,如何不知那是楚国旧都鄂城所在?那便如何——你不是说自己修的是小道,不识协理天地的么?如何今日来管教我去何处求雨?” 石纾长出一口气,低声道:“你既知道是楚国旧都,当知道当年秦将白起破鄢城时,曾决水灌城,数十万人,皆成水中冤魂,尸首被冲往纪山一带……”高旻细细看他脸色,道:“因尸首太多,在水中腐烂,臭气熏天,世人称之为‘臭池’。”石纾道:“你既知道,何以要去那等不祥之地?” 高旻盯着他,忽然微笑道:“有城中老人上书言道:楚国先灵,维护荆襄,到那里求雨,必有灵验。看你这般神情,这话……当是不错?”石纾气道:“偏你这般心思敏捷,任是谁也瞒你不过。”高旻得意洋洋,道:“你家府君自小便有神童之称,你要与我斗心眼儿,还早着呢。”他接过石纾手中的碗,道:“你可是有什么法子……”石纾想了半日,忽地眼珠一转,笑道:“若你要我设法,今夜……便让我压吧?” 高旻跳将起来,压低了声音怪叫道:“你怎地这般下流无耻?”石纾笑道:“我与自家娘子欢好,如何是下流无耻?”高旻气道:“你才是我的新妇子!不过让你两回,你倒得寸进尺起来?这次当让我在上面!”石纾笑道:“府君,既是要我为你设法,便让你在上面……也得随着我行事?”半哄半骗,将高旻撮弄上榻去了。 第二日,石纾陪着高旻,轻车简从到了纪山。因石纾有言在先:若要求得大雨,凡事便都得由他而行。高旻为解旱情,自是对他言听计从。因此令随从在山脚等候,自己捧了拜表祈文等物,短衣麻鞋,随着石纾上山。 纪山寺供奉着旧楚宗祀,但如今天下皆崇佛信佛,旧日先灵香火早已零落,只邻近楚人偶有过来,打扫祭拜。高旻瞧那破败庭院,叹气道:“若能求得大雨,我定捐出俸禄,重修宗祠。” 石纾为他摆了蒲团香炉等物,听闻他这般说,摇摇头道:“三楚先灵,要的并不是宗庙繁盛。”高旻好奇道:“那要什么?”石纾咬牙笑道: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!这等仇怨之灵,哪能恩泽子孙?”高旻听闻,打了个寒颤,石纾看他一眼,道:“若是后悔,咱们这便回去。”高旻一怔,看他道:“你这般胸有成竹,当能求得雨来?——本府既为荆襄生灵而来,岂有回去之理?”石纾苦笑,咬破食指滴出血来,在他身上画符作诀,一面道:“你自拜祷行事,我在山门外等你。你焚了拜表,便即出门,不可回头,也不可停留。”他语气郑重,又叮嘱一遍,道:“万不可回头,你千万记取!” 高旻被他的郑重其事弄得寒毛凛凛,道:“知道了。”石纾叹息一刻,自退出门去。 高旻焚香叩首,虔诚祷告,方读完祷文,见自己衣上血符隐隐发亮,正惊奇间,便听远方隐隐有雷霆之声传来,骇怪道:“这等灵验?”忙又诚心叩拜,默许愿心,瞧着炉香焚尽,又祭了拜表,焚了祷文,方恭敬起身,退出大殿来。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,方至院中,一阵冷风忽地卷地袭来,直侵胸臆。时值盛夏,赤日炎炎,便是树荫中也令人汗出如浆,这冷风却侵骨透肌,便似三九天的寒风一般。高旻心知有异,寒毛倒竖,四肢冰凉,三脚两步往门外奔去。却见天上云卷云翻,已聚集起来,暗沉沉的云层之中,闪电破空,雷声隐隐,立时便有大雨将至。高旻数月间心心念念地便是求雨,如今心愿得偿,那有不高兴的?方才虽受了些惊吓,却也浮了笑容出来。 忽见一道极亮极粗的闪电,划破云层,枝枝丫丫劈将下来。高旻见那电光近在眼前,骇得往后便躲,一个踉跄,坐倒在地。忽听一声惊雷,在背后炸响!吓得他抱头伏地,又见电光在面前闪烁,他再顾不得其它,连忙翻身滚地躲避开去。 待雷电静息,冷风扑面,高旻颤惊惊睁开眼睛,看见自己滚得满身灰土,已又躺在了楚国宗祀的大殿之外。殿门在风中开合不已,吱呀作响,那密密排在祭殿之上的先楚灵位,在电光中一闪一隐,如无数灰白色的鬼影。 高旻大叫一声,跳起身来,往门外奔去。大雨滂沱,已哗哗砸将下来。 高旻冒雨奔到山门之外,在瓢泼大雨中也看不清方向,却一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。他一把攀住石纾胸膛,牙关打战,结结巴巴道:“我……我回头了……如何是好……” 石纾沉默一刻,忽地一把箍住他的腰肢,将他抱的双足离地,嘴唇便滚烫地压了下来。高旻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,怒道:“在……在这等地方……你要做什么!”伸手去推,石纾一把扣住他双腕,粗暴地将他拖进了寺外的一片茂林中去了。 高旻在他怀中,又踢又打。平日里缠绵时,石纾自不会与他认真,任推任打。但若真要比起力气来,高旻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,哪里比得了石纾这样精干壮健的修道之人?顷刻间已被石纾按倒在地,伸手便扯掉了腰带,拉开了衣襟,在大雨间露了赤`裸胸腹出来。高旻也说不清是惊是羞还是气,在雨中嘶声喊叫道:“石小郎,你疯了么!” 石纾哑声道:“傻子……让我最后抱你一次……”高旻本在乱打他肩背,听了这话,心知有异,惊道:“你说什么?”石纾抹一把脸上的雨水,道:“楚人怨魂……已经瞧见你了!”他死死搂住高旻,脸埋在他的颈窝之间,道:“你实不知楚人之厉之威……那等灭国的怨气……你哪承受得来?” 高旻听说,反倒镇静下来,问道:“你咋日怎么不与我说?”石纾一拳砸在地上,水花杂着鲜血飞溅起来,道:“我以为我护得住你……”高旻伸手遮住打在眼睛上的雨点,自指缝中瞧他,笑道:“如今你就护不住我了么?若如此,你岂能这般待我?”他翻过手臂,握住石抒砸在地上的拳头,抚着上面渗着雨水渗出血丝的伤口,柔声道:“为什么是最后一次?你要去为我……做些什么?” 石纾苦笑,低下头为他挡住刷刷雨点,道:“将你身上的怨气度给我……我重回山中,修道解怨便了。”高旻手中一紧,道:“你要走了?”石纾低了头,亲吻着他道:“若不如此,用你半生精魂,换这一场大雨,你舍得么?” 高旻目光复杂,一时间沉默不语,石纾笑道:“府君自有青云之志,岂能为这等小事,便堕了志气?”他理着高旻在泥水中揉乱披散的长发,低声道:“你我毕生所求不同,缘份本就短促如露……能得府君青目数月,我已心满意足……” 高旻浑身一震,他与石纾虽是两情相悦,却早已知这等禁忌情爱,终是露水情缘。他聪明过人,因此方不愿深想,只胡乱厮混罢了。如今分别在即,却忽觉撕心裂肺的疼痛,从胸口处绞将上来。他痛得在石纾怀中缩紧身子,搂了情人脖颈,咬着牙道:“你心满意足,府君却还有不足之处……还愣着做什么!” 石纾怪叫一声,和身压住了他,连泥带水,哆哆嗦嗦地将他的衣物都扯将下来。高旻在暴雨中冷得肌肤起栗,又被欲`火烧得五内如焚,发狂地与石纾缠在一处,厮磨不绝。只恨那雨不能再大一些,若能铺天盖地地浇将下来,将两人淹至万古洪荒之中,便能永世不再回头。 石纾离开后的两三年间,高旻主政荆州,政通人和,百姓宾服,四野敬仰,考课俱是上上。他的举业恩师刘祎之如今已是中书侍郎,极是赏识他的才干,荐他入御史台。于是,高旻辞别荆襄大地,意气风发地入了长安。 但是世界翻覆,个人的意气终胜不过世事的消磨。朝堂政局如走马灯一般的变幻。太后翻手间便废了皇帝,另立新君,自己总摄朝纲。徐敬业扬州起兵,宰相裴炎力争太后还政皇帝。太后大怒,裴炎下狱;数十天内,徐敬业叛乱被扑灭。太后随即起用酷吏,钳天下之口,开始用血腥来巩固自己的皇图霸业。官员们上朝前要与家人诀别,因为无人知道:自己今日离家之后,是否还能回来。 血腥气遍布长安,无人能独善其身。高旻的举业恩师刘祎之也被人构陷,失爱于太后,立时被群小如饿狼般扑上厮咬,弹劾密函如雪片一般地送入宫内,惟待太后的一道诏令,刘祎之便万劫不复。 刘祎之却仿佛对自己的岌岌可危无动于衷,只对来看望他的高旻道:“这等境地是我自取,高君何必过来,白白沾惹麻烦?” 高旻劝道:“恩师随侍太后多年,且如今太后并未将恩师下狱,何不上书进言,挽回局面?” 刘祎之摇头道: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既如此,又何必垂死挣扎?”高旻却道:“恩师差了,结怨的是人,解怨的……亦是人,与天地何干?”他站起身来,走至书房窗前,遥望长安城上重沉沉的青天,不知那天青色的尽头当在何方,淡淡道:“天地无尽,当年的裴相,今日的恩师,再者在扬州起兵的徐敬业等辈,号称十万之众,填还进去,也不过是天下怨气中的沧海一栗罢了。” 刘祎之听见他提起尽言而死的裴炎,默然半晌,终于道:“高君说得是。”亦站起身来,遥望城北宫阙连绵,终于道:“替人解怨,是世间最难的事体。”高祎一震,转头看着刘祎之,听他低声道:“以一己之身,解天下怨,无疑于螳臂当车。以裴公睿智明断,安得不知?知其不可而为之,是大勇气,亦是大慈悲……” 高旻默然,半晌,道:“解怨如此之难,恩师何以……”刘祎之微笑,道:“解怨难,求死难,抱憾苟活……更难。” 高旻闻言,深深地向老师磕下头去,离了刘府。他仰头瞧那高远青天,头一次觉得自已满腹经纶,满怀抱负,在这冷冷的天地之间,亦与土石草芥无异。 世上惟有一人,才会将他高旻,瞧得比天地更大。 没多久,便传来刘祎之仰药自杀的消息。高旻黯然微笑,心知老师死亦无憾。 长寿二年,高旻被卷入皇嗣谋反案中,由酷吏来俊臣亲自拷打审问。 三木之下,满身鲜血,遍体伤痕的高旻只重复着一句话,道:“皇嗣……不曾谋反……” 来俊臣冷笑,道:“死之能受,痛之难忍。高君不畏死,便请尝尝痛的滋味。”令人取巨枷过来。 高旻抬头,奇怪地微笑,道:“痛有何难忍?狗鼠辈小瞧我了。”他双手戴镣,却艰难地自腰间取下一枚带钩来,炫耀似的向来俊臣晃了晃,忽地狠狠塞进了自己胸前的一道伤口里去! 以折磨人为乐的狱吏们都惊呆了,那伤原是鞭伤,深入肌理,后来又以烙铁烙过,已经半焦干焦,等闲塞不进去。高旻颤抖着手指,将那钩又往伤中挤压,来俊臣看着笑了起来,道:“帮帮高君。”立时有人上前,将那钩子深深按进了肌肉纹理中去。高旻惨叫一声,昏死过去。有人对来俊臣道:“中丞,他该不是失心疯了吧?” 来俊臣思索一番,他以残忍为乐,见巨枷取到,便道:“进了例竟门,疯与不疯,下场不都是一样的么?”狱吏们都是铁石心肠,听来俊臣这么说,知道高旻已无生理,都哄笑起来。来俊臣令将巨枷给高旻套上,锁在墙上。待巨枷将高旻肩臂紧紧绷直之后,他亲自上前,为高旻调整一番巨枷,将锁扣压在了塞着玉钩的那条伤痕上。又令道:“取盐水来!” 冰冷的盐水兜头浇下,高旻嘶声惨叫,生生疼醒过来。扶着他的两名狱吏便放手走开,他的双足半悬在地,脖颈便被扣在巨枷之上,只能半掂着脚站着,只要稍稍放松足下,便有窒息之祸。来俊臣笑道:“高君请了,便先站一夜,瞧还疯不疯了?” 高旻痛苦地拼尽全身的力气,掂着脚尖撑住身子,听着来俊臣率人出门,锁上刑室的声音。他低声自语道:“恩师……我不曾卖皇嗣,为人处世,不曾留憾负心……”他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,续道:“但若要我终身无憾……便看今夜的藏钩之戏如何了……” 刑室中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,咬牙切齿地道:“这个时候,你还笑得出来!” 高旻喷出一口血沫,笑出声来,再无一丝挂心地重新昏死过去。 待他再度醒来,已身在一间陌生的石室之中,他推推正怀抱自己清理身上伤口的石纾,问道:“这便是你修道之处?” 石纾瞪他一眼,冷嘲道:“陋室粗具,比不得高府君的府第华堂。”高旻笑道:“我早已是从三品的御史大夫,如何还称我作府君?”石纾气道:“你怎地还想着官职爵位这些劳什子?难道你还想回那等是非之地去?” 高旻大笑,便如当年两人初见时一般的欢畅,他舒舒服服靠在石纾肩上,得意洋洋道:“本府既要与石小郎在此双修,自然要自持身份,挑剔一番。”石纾哈的一声,笑出声来,手上用劲,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他的伤口。高旻痛叫一声,身体一颤,已被他半按在怀中。石纾搂住了他,在耳畔低声道:“府君果然刁钻古怪,我一世……也脱不了你的障了……” 高旻在他怀中,自是笑得畅快万分,心道天下之人,有几人能如我这般,一世无憾? 第五章 尸囚 长安城东孤寂的土原上,几十名工匠正在堆积一座大墓的封土,那封土堆高待两丈有余,看上去宏大沉肃,偶有过往行人瞧了,尽猜是长安城内达官贵人的坟墓,方有这般巍峨气象。 待封土堆成,工匠们自领了工钱回家。那大墓便静静地立在冬日的荒原上,无人关心。谁也料不到堆下墓室之中,另有一番景象。 在穴中挖土的崔漱言直起身来,瞧瞧自己挖出的狭窄洞穴,不免有些气馁,道:“王九,你量的方位可对?” 被他呼为王九的王实道举着烛台在穴边为他照明,听他语含抱怨,不耐烦道:“你只挖了这一点儿,那得有什么方位可言?那舒王墓离此几十丈,你且挖个十丈来长,再来问我方位如何。”崔漱言听问,怪叫道:“十丈?你道我是日间那些市乞儿么?”王实道被他惊得差点儿扔了烛台,慌忙对他直挥袖子,道:“轻着些,你可是不想活了?让人听到,可不得了!”见崔漱言吓得捂了嘴,王实道又听听外间,寂静无声,方不屑道:“市乞儿岂敢来求这泼天的富贵?若是连这点儿辛苦都受不得。舒王墓里万贯珍宝,你便不要分了。”崔漱言气道:“我累了这几夜,做什么不分?”挥锄又挖起土来。 原来他们这一群人,尽是长安城内的世家子弟,自来文不成武不就,游手好闲,百事不禁,现下竟贼胆包天地想出了这盗窃王陵的法子来。他们甚有鬼聪明,在王陵远处修了大墓,便是有人偶尔经过这荒原,也只当是长安城内贵人的墓地,万不会有人来查看。入夜时分,便分派人手,在地下挖掘洞穴,以便偷入王陵。但这些公子哥儿如崔漱言等辈,尽是出身富贵,平日里过惯了呼奴唤婢锦衣玉食的日子,那干过挖土搬石的粗活?因此干了几夜,便叫苦连天起来。幸而想着王陵珍宝,方咬着牙你推我我诿他,叫苦连天地干了下去。 这般苦捱数十日,终于挖通王陵墓穴,众人弹冠相庆。进了王陵地宫,见耳室中放满珠玉宝物,极尽奢华,想来棺柩之中,更是重宝无数。众人为起墓掘穴,已耗了数月心力,因此倒也不急着启棺察看,相约两日后在城中备好假出殡的棺枢牛车等物,再来此地运宝。 崔漱言做了这些时日的苦功,其间无数抱怨,不止一次地想打退堂鼓,只凭着满腹贪欲支撑着,才熬了过来。见同伙不欲开棺,心中不忿,便道:“虽不能取宝回去,先打开看一看,高兴高兴,也无大碍。”众人也是好事的,见墓外天色漆黑,便是回返长安,也进不了城门,便取了撬棒等物,七手八脚地便去启棺。 不料那舒王天潢贵胄,外椁用的俱是上好檀木,又用铁皮镶了四角,用生漆灌得结实。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方把外椁拆开。王实道率先瘫倒在地,道:“今日明日开棺,都是一样,我再动不得了。”另一个也道:“累成死狗样,还要骑马回城,那受得住?且我等这一身的土屑,若让坊中武侯等看出破绽,却是不好。”因此也懒得再开内棺,便要出墓。又有人道:“若是有人靠近这里,发现我等做下的事体,便功亏一篑了,且有弥天大祸。”因此要留人看守,万一有路人路过荒原,也好支吾塞责过去,万不得以时,也能杀人灭口。 但谁也不愿在这凛冽冬日枯坐墓中,因此只得抓阄决定。那阄儿偏被崔漱言与另一个叫马珍的拈到,两人皆气得啐道:“怎么这等时运不济?”却也无法,只得取了酒肉等物,留在假墓之中,其余人等自回城去了。 夜长墓冷,两人对坐饮酒。只一盏孤灯照在墓室间,焰心摇摇,映得墓顶暗黄光影浮动摇曳。且墓室狭窄,说话俱有回声,实令人中心栗栗。两人虽都是胆大妄为之辈,却也有些心障,只得一劲儿饮酒,顷刻间已吃得大醉。马珍酒量较浅,已经歪倒在地打起鼾来。崔漱言乜斜醉眼,瞧着他笑道:“只喝这一点酒就倒了,当真无用,剩下的酒都便宜老子罢了。”想了想,又叹道:“若是有小娘子佐酒,再喝一千杯,也不妨事。” 他喝着酒,想着平康坊花枝招展的小娘子,越发觉得闷酒喝起来不得劲儿。只得自娱自乐,诗兴大发,提起酒壶长吟道:“对垒牙床起战戈,两身合一暗推磨。采花戏喋吮花髓,恋蜜狂蜂隐蜜窠……好,真好!”自家在身上乱抚乱摸,起战戈暗推磨的揉了一阵,奈何醉后手抖,越发的不适意起来。干脆起身在室中趁着醉意乱走,胡打乱撞地爬过洞穴,重又到了舒王墓室中去。 室中无灯,却有暗暗影晕一般的白气笼在墓中。因崔漱言醉得迷糊,也不觉异样。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,被地上拆下来的椁木绊了一跌,手舞足蹈地滑了两步,正好扶住了棺床上的棺木。 那棺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,触手如玉,微有暗香。被崔漱言一撞,棺盖竟微微晃动起来,原来方才撬开外椁之时,有几人手快,撬了这棺木几下,榫头已经松脱。崔漱言伸手使力一掀,听见“咔啦“一声,棺盖掀起,露出了一条缝来。他心中大喜,虽是醉了,但算计起来依旧精明,想道:“既是能开,此时这里又无一个人在,我且先瞧瞧里面有什么珍宝,拣几样偷偷藏了,也是一笔外财。”于是捡起地上乱丢的工具,开始开棺。那棺盖既已松脱,撬起来便省力了许多,他撬了数十下,棺盖已经歪至一旁,轰隆坠地。盖内四角处皆镶有夜明珠,照得一室明亮。 崔漱言心中大喜,他倒也不怕惊醒洞穴那头的的马珍,想着大不了与他同分财物便是。奈何那马珍实是醉得深沉,虽然这头弄得响声大作,那边厢依旧毫无动静。崔漱言见无人过来,更是喜心翻倒,见棺中异光四射,忙撩袍爬进棺内。 棺中自是异宝纷呈,只那尸体所枕的一具瑟瑟宝石枕,便价值连城。崔漱言瞧得心花俱开,却虑着那宝枕太大,无法藏在身上,万瞒不过同伙的眼睛。因此又谋别的宝物,镶珠缀玉的殇衾是动不得的,身上的亲王衮服亦不敢偷。臂边精工雕嵌的宝刀,腰间镶着红玉髓的玉带,头边光华灿烂的金银平脱屏风,虽无一不是宝物,但都嫌太大,万避不开众人耳目。他一时张皇,不知应该盗什么才好,忽地想到一物,眼睛一亮,伸手去揭尸首面衣,要去取唇中所含的玉唅。 方揭面衣,崔漱言虽是醉眼朦胧,亦倏尔心惊—— 李唐皇家,相貌出众者车载斗量,前有懿德太子“风神俊朗”,汝阳王“姿质明莹”,安乐公主“光敏动天下”,俱是天下至极的俊男美女。这舒王生前相貌,在皇家亦有盛名,有“容色殊绝,竦动天心”之誉。崔漱言在长安都中,只得闻名,从不曾见过一眼这等天家俊彦。如今揭了面衣,见那新死不久的尸首在夜明珠的光晕映照之下,躺在棺中,眉目如画,宛然若生!他纵是胆大如斗,也被这绝世容光,慑得呆住了。 怔了许久,他终于哆嗦着手去启开那苍白柔软的嘴唇,二指伸进去掏摸,只觉那编贝细齿松松磕在自家指上,一片麻痒。他手指一抖,忽又触到那软软舌尖,又觉心神一荡,幸而立刻摸到了那温润玉唅,连忙夹住,掏了出来。 那玉唅雕成玉蝉模样,刀工古意盎然。崔漱言不学无术,自然不懂其趣,只将它揣在腰袋之中,又去掏尸首的玉握等物。他手掌燥热,掰着尸首的冰冷修长十指,觉得有些异样起来,醉意也下去了不少。 取了玉握,还不满足,又想要掏尸首的九窍玉塞。却又自想道:“若拿光了,他们寻起来,自然猜得出来是我动的手脚,闹起来却也不好看。”便不敢多拿,忽地想到一处,笑道:“是了,那一处不大引人注意。”伸手便解开了尸首的腰带,探进裤中,去掏尸首下`身的玉窍塞。 因棺中狭窄,他动作不便,只得压在尸上掏摸。刚才本就是满腔欲`火进来,虽忙乱一番,欲念去了一半,如今却以这等姿势,伏在这美貌尸身之上,又是去那私密之处摸索;更兼手触之处,尽是细滑柔腻肌体,立时意马心猿起来。想道:“活着时他是皇家贵胄,我哪得摸上一摸?如今死了,却是我身底的货了。”心下得意,又见这等绝色容光,实是越看越爱,心想:“虽是死了,压上一压,也得趣儿。”当下欲`火大作,虽在棺中,无法全解衣裳,却也撩起尸首袍衫,褪了半截亵裤,露出一段青白躯体来。崔漱言色胆包天,瞧着淫`笑道:“样儿倒好,待瞧瞧爷的又如何?”将自己下衣解了,露出硬邦邦一条孽根来,先与那尸首厮磨一番,一手掏出玉窍塞揣在怀中,自家塞进去,动作起来。 棺木自有暗香,那尸首也被香料镇着,因此棺中暗沉沉一股浊香弥漫,崔漱言嗅在鼻中,和着醉意散入四肢百骸,脑中昏溃沉浮,只腹间一片欲`火燎原,轰轰烈烈烧得无穷无尽。眼睛模糊,仿佛那随着他在棺中摇摆的尸首仿佛正在宛转相就自己一般,更是情难自禁,俯下`身去,搂起那尸首颈项来,做了个长长嘴儿。 待将浑身欲`火散落干净,他伏在那尸身上粗重喘气,人也清醒了不少。想着自己竟然与具尸体做了一处,有些作呕,却又看着那俊秀面容,想道:“也罢,若是他活着,我家九族都成灰了。”想起往昔在长安城中听说的舒王脾气古怪,骄纵暴虐之举,打了个寒凛,慢慢从尸首中退将出来。见自家浊液也自那处流将出来,他虽惫懒,也知此事万不能留了痕迹,便抽了袖帕去拭。里外细心揩抹干净,竟有些温柔体贴的模样。待伸指进那甬道之中擦拭,拭着方才自己摩梭猛烈,欲`火滚烫,如今尚遗有余温,又起了淫心,瞧着那尸体笑道:“虽是在下有冒犯之处,但殿下一个儿孤单冰冷的在这儿,滋味儿也不好受。如今在下特来为殿下暖了暖身子,可侍候的殿下舒服了?”一面说,一面不住眼地瞧那绝世容颜。又慨叹一番平康坊的美妇妖童,无一位胜得过这棺中之主,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。又轻薄了一会儿尸首,方为他整整齐齐着好衣物,重覆面衣。自己爬出棺来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方将棺盖复原。爬回假墓之中,马珍依旧大醉未醒。 第二日,崔漱言的同伙们扮成出殡队伍,赶了牛车过来。在墓外假哭一番,执绋化纸,似模似样地闹了一日,以掩人耳目。挨到黄昏,又做张做致的将个空棺材送进假墓之中,乘着夜静无人,俱爬进舒王陵中,将陵中珍宝一一装入空棺之中。 崔漱言与马珍守了一夜,现下自然是袖手旁观,瞧着同伙做苦力。王实道爬在棺床上抱那华丽屏风出棺,累得气喘如牛,见状气道:“你两个倒清闲。”马珍得意道:“我等昨夜连觉也没得睡,那比得你抱了一夜小娘子的力气?”说着眼望崔漱言。等他附和。崔漱言却一听抱小娘子等语,心中有鬼,顿时虚了,只干笑两声罢休。 一时间棺中财物搬尽,这帮人依旧贪得无厌,道:“衮服虽出不得手,却也是织金线的,褪下来也好。”崔漱言听言心中一抖,生怕同伙解衣时发现蛛丝马迹,便叫道:“你们累了,等我来吧。”棺中两人正好搬宝搬得烦累,乐得换人,便爬了出来。崔漱言爬进棺中,见同伙大约是怕鬼神有灵,因此不敢揭尸体面衣,却将殇衾等物尽皆搬空,舒王手足都被扭曲成古怪形状,冰冷凄凉地躺在空荡荡的棺底,那还有皇子富贵气象?心中一颤,上去为他舒展了手脚放好,方将身上衮服剥了下来。 忽又有人道:“若是舒王有灵,将我等做下的勾当托梦给圣人,那却如何是好?”众人听了,心惊胆颤。王实道咬牙道:“一不做二不休,将他舌头截将下来便了!”众人点头称是。王实道便对还在棺中的崔漱言道:“崔七,你蹀躞带上可有刀子?一刀剜下来便了。”崔漱言打个寒颤,低头去瞧罩着面衣,孤零零躺在棺中的舒王,伸手揭起面衣一角,瞧见那优美唇角,立时忆起咋日吮过那柔软舌尖的滋味。犹豫一刻,忽地想出个聪明说辞,便伸头对外面人道:“罢了吧,要是他真能托梦,我再剜他舌头,岂不是要化作厉鬼来索我的命?”众人干这等冒渎鬼神的事体,再是胆大包天,也有些心障,一听这话,更是虚了,无一人肯自告奋勇上前帮忙。崔漱言又道:“若他不能托梦,我做什么要剜他的舌头?这一日也累得够了,还要多费手脚去埋舌头么?”众人听得有理,笑道:“崔七为少费些手脚,却多费了那么大一篇口舌,这也说的是。”于是崔漱言爬出棺来,与众人乱纷纷地将装满珍宝的棺木抬了出去。王实道命将两墓间的洞穴填住,崔漱言连忙取了锹镐等物,干了起来。王实道笑赞道:“崔七今日勤劳。” 崔漱言挖着土,只觉墓穴中阴寒阵阵。他瞧着舒王棺木静静置在七零八落的棺床之上,心中纷乱,与同伙将那土洞一寸寸填了。瞧着墓室在土堆下慢慢消失,他胸中五味杂陈,无精打采地又填了几锹土,走出墓来。见天色已经大亮,原来他们已在墓内耗费了一整夜的工夫。 众人不敢趁天亮时进城,在城外待到日头西斜,方杂在入城的人群之中,往春明门而来。到了门洞之外,见金吾卫巡查,王实道低声道:“今日出来时也是这些人巡查,并没麻烦,大家只静静过关便是。”众人虽心里有鬼,但这数月间出入得多了,倒也习惯,脸上并未带出什么痕迹,自过去与金吾卫检查。那些卫士守城一日,又是寻常检查,自然懈怠,见是殡葬车辆,草草瞧瞧,便挥手放行。众人皆在心里大松一口气,连忙要赶车进关。 忽听有人道:“慢着。”众人一惊,便见一名金吾将军,带着几名卫士,自城门阴影处走了出来,揭了棺木上覆着的铭旌,查问道:“你等既是出城下葬,为甚的又要将棺木运回城来?”王实道忙上前支吾道:“非是灵柩,城中凶肆价昂,因此我等自乡民中购得棺木回城。”那金吾将军冷笑一声,伸手摇摇棺木,道:“果真穷相,用这等薄薄桑木棺材。”忽地话风一转,道:“若是桑木空棺,如何这等沉重?”说着对身后卫士喝道:“打开!”众卫士齐声应诺,拔了腰刀,上来便撬。 崔漱言见状不好,连忙后退几步,想往入城的人群中隐匿身形,忽然被身边一进城的乡农擒住胳膊,冷笑道:“在城外便盯着你们了,一个也跑不掉!”人群中又窜出几名寻常打扮的壮汉,一瞬之间,崔漱言身侧同伙,亦各各遭擒,一名穿着普通圆领袍的中年人自人群中走出来,冷冷道:“京兆府魏某,奉圣人之令,在这里等着你这干狂徒多时了!” 说话间,车上棺木已被金吾卫撬开,满棺珍宝,光华万丈,春明门外围观的人群尽皆大哗,咋舌不已。崔漱言等人心胆俱裂,一个个的瘫在地上,被京兆府吏卒如拖死狗一般,拖进城关中去了。 王陵被盗,天子震怒,将这一伙胆大包天的盗墓贼都下至重狱之中,令三司会审。王实道等一干人倒也知道这是泼天的大罪,万逃不过去,若胡说八道脱罪,倒要多受皮肉之苦,因此无一不老老实实认罪伏法。大理寺刑部过堂之时,个个皆是有问必答。偶有人有推诿塞责处,同伙供词也必然一一沥清。因此此案虽震动京城,牵连广大,但是案情倒是清楚明白,并未多费三司官吏心力。官吏们也知这干人必死无疑,得饶人处也便饶了人,审案,巡狱之时,漏了些闲话与这干死刑犯知晓。原来他们事败,却不是因为自家走露了风声;只因圣人夜里忽得一梦,梦见舒王哭拜于膝下,道是:“儿不幸,被发冢暴骨,又受辱于贼,黄泉渺渺,如何能诉于慈亲?若父亲怜儿孤魂幽怨,乞命金吾卫擒贼于春明门外!”圣人醒后,又悲又疑,惊怒交织,立命京兆尹至舒王陵中查访,又令金吾卫到春明门搜查,果然掀出了这等惊天大案。 众犯默默无言,回至狱中,王实道便怒骂隔牢中的崔漱言道:“若听了我的话,截了舌头去,那有此祸?”狱中众犯也破口乱骂崔漱言一阵,却也知如今性命无多,纠缠无用,骂得累了,便也罢休。崔漱言戴着镣铐,独自一个倚在冰冷的栏杆间,呆呆地想着心事,胡思乱想道:“我做什么不截他的舌头?……我怎么却下不得手?……”一阵烦恼,一阵彷徨,一阵迷惘,脸上痴痴呆呆,浑不知外事。 不多久案子审毕,三司量刑上奏,主犯皆判死罪。圣人震怒之下,令处极刑,将主犯王实道等五人腰斩处死,其余人等于京兆门外斩首,暴尸示众,罪及家属者俱长流不听还。判决传来,众犯踊哭不已,牢中一片哀声。 待得行刑之日,众人被带上刑场,先将主犯五人腰斩。崔漱言见王实道被刽子手一斧斩成两段,一时不得就死,在地上蠕动爬行,身后拖出一条长长血道,惨状触目惊心,只吓得心胆俱裂,屎尿横流。他也是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刑台之上,身后站着的刽子手见这等肮脏龌龊,恨拉了他发髻骂道:“啖狗屎奴,死到临头,还要害老爷闻臭!”一把把毫无力气的崔漱言按在桩上,只等监斩官下令。 忽然一骑飞驰进刑场,大声喊道:“圣人有令:刀下留人!”一干被按在桩上的死囚听说,纷纷挣扎起来,只求自己能得一线生机。监斩官跪接诏令,捧读之后,起身道:“哪一个是崔漱言?” 崔漱言喜极而泣,挣扎着挺起上半身来,嘶哑地喊叫道:“我,我便是崔漱言!”监斩官听闻,令人上前验明他身份,便将他拖下刑台,交与来使。 来使是名金吾将军,见崔漱言满身臭气,侮着鼻子道:“这等恶心人,怎敢弄去生殉?快快与他洗擦干净!”崔漱言本已是绝地求生的狂喜之情,忽地听清了他说的话,大惊道:“生殉?殉谁?”那金吾将军斜他一眼,想是不与他这干将死之人计较,便道:“自然是舒王殿下。今日舒王王陵重修已毕,封墓之时,要用你等活人生殉,以警天下作这等勾当的乱臣贼子。” 崔漱言被拖上刑场时,本就是半死不活的模样,这半个时辰之内,连遇大惊大骇,又忽得求生之喜,倏尔却又听得等着自己的原来是这般惨酷下场,这等大起大落,便是铁石心肠的汉子也经受不住,何况他一个纨绔膏梁?他呆怔怔地看着那金吾将军嘴唇开合一刻,已听不见后来的说话,双眼一翻,扑到在地,就此人事不知。 待他醒转,见眼前一片漆黑,也不知道此时自己身在何方。他痴痴呆呆,不记得前事,张嘴喊叫几声,只听得自己声音空空洞洞传扬开去,荡出一片回音,自四面八方嗡嗡传来,极是空茫无助。 他呆了一刻,慢慢地记起了自己昏死之前金吾将军所说的那番话来,道是:“舒王有灵,求圣人赐你生殉,已是天恩……”自己身上干爽,遍着新衣,想来是自己在昏迷之时,已被炮制干净,禁锢在了舒王的陵墓之中。他本四肢无力,如今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来,忽地跳起,四面乱扑乱打,想要摸到墓门,却遍寻不着,只吼叫道:“放我出去,我不要在这里,我不要这等天恩,我要死,我要死!……杀了我吧……”叫到后来,嗓子已劈裂嘶哑,再发不得一声。只得瘫倒在地,再无求生之念,等着阎罗无常前来索命,倒也一了百了了。 他躺在地上双目茫茫,神思失了大半。陵墓深处微有荧光闪烁,他却也无知无觉,那荧光点点,越聚越多,慢慢地向他飘浮过来。在他身边聚成一处,慢慢地弯曲过来,仿佛附身瞧他一般。 又过一刻,本已无知无觉的崔漱言忽觉手臂一凉,冰冷剌骨,冷得他一颤,忽地清醒过来,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移动到棺床之上,正倚着一方硬物。那物触手冰冷,他既是盗过墓的,一摸便知是棺柩外椁。他反正已心如死灰,已无求生之念,也无怕惧,更不多想,只靠在棺上发呆。 忽觉喉间又是一凉,这次触感更是鲜明,仿佛有人在摸捏他脖颈一般,他此时虽已到了惧及生无畏的境地,却依旧被这凉嗖嗖的一摸骇得寒毛倒竖,喝叫道:“谁!”但因喉咙早已叫破,发出来的只有模糊音节,在黑暗中自己听见,也毛骨悚然,骇怕万分。正吓得发抖之际,忽又听一声轻笑,在身侧响起。这一下更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,待要奔逃,腿却软得动弹不得,只得拼命往外椁上挨挤,仿佛要将自己挤入棺中去一般。 忽地又觉脸上一凉,一只冰冷的手已抚到了他的脸上,指尖修长,正是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纤长手掌!他通身冰冷,忽听黑暗中一个又清又冷的声音笑道:“你不是说要侍候本王舒服的么?” 崔漱言已被骇得再无半分力气,一双眼睛瞪得老大,便见眼前微光闪烁,映出的面容,正是那具自己忘也忘不掉的美貌尸首!但此时的舒王,却不是往昔那般在自己身下毫无动静的模样,满身绿阴阴幽光缠绕,好整以暇地盘坐在自家面前。美目森森,菱唇微翘,露出个又戏弄又残忍的微笑来,瞧着他阴恻恻地道:“好贼子,既然你曾说过要与本王暖暖身子,父皇又应我所求,将你赏赐了进来,那便过来好生侍候吧?”说着,伸出一只冰冷的手,向他衣襟中探来。 崔漱言闭上眼睛,鼻端尽是墓中那暗沉沉的浊香,香气浓郁,覆上他的面颊。他有些气闷,微微张口,那条他当初舍不得截去的柔软小舌,立时便灵动如蛇,滑入了他的口中,与他交缠不休。 第六章 伥鬼 松阳县有猎户名李崖者,好舞枪弄棒,多杀猛兽,因此被村人推为里正。一日,他前往县中办事,村子在深山之中,离县衙甚远。他清晨起身,穿山过岭,抄小路直往山外而来。 走了半日,有些口渴,他惯走这片山岭,知道附近何处有水,便往溪泉之处而去。走至一座山崖,忽听头顶上有人声,举头望去,原来那山崖天生奇崛,下部斜壁如斧凿,偏在半腰处有一处奇峰突起,伸出一片石台,台边生满藤萝蔓草,又有崖缝中长出几棵山树,浓荫罩在台上,亭亭如盖。烈日之下有这一片绿树浓荫,瞧上去极是舒适。现下正有两人坐在这草树阴凉之间,喟喟低语。 李崖心道这深山密林之中,那来的人迹?因此好奇的扒在崖下草丛中偷瞧一刻,见一人形容粗豪,道家打扮,身穿金黄色的宽大道袍,袍上绣着黑白八卦图案,瞧上去气势凛人。他怀中搂着一人,因袍袖宽大,遮了那人身形,瞧不清男女,只看见一线青衣,在风中萧萧拂动。 李崖见那道士将怀中人搂得甚紧,又听见嘴唇相吮,啧啧有声,心道必是野道士带了嬖宠在此玩乐。他持身甚正,心中厌恶,正想悄悄避开,忽听那道士在亲吻间隙中含糊说道:“明日我要吃了李崖,你却不可误事。” 这一下石破天惊,听见自己名字,又是这般骇人的说法,李崖已知必有古怪,连忙缩在崖下一动不动。便听道士怀中的人低低应了一声,乞道:“主人,既要吃人,今日便莫做……那等事了吧。”声音柔和清朗,却是男子的嗓音。 道士哼了一声,似乎有些败了兴致,放了怀中人的嘴唇,冷冷道:“你倒还知道唤我做‘主人’?寻了几个活人与我吃,便想做我的主?自家脱了衣裳吧!” 便听悉悉嗦嗦,想来是那男子不敢违抗,正在宽衣解带。李崖见那青衣被扔在台边,便见金黄袍幅之下露出来半截修长小腿,肌肤白嫩,被道士压在山石上下死力磨梭几下,立时好些地方皮破肉绽,泛起殷殷血丝,瞧上去甚是可怜。李崖壮着胆子伸头,见那道士并未脱自家身上的衣裳,便将那人压在石台乱草间动作。两人虽纠缠一处,李崖偏看得清爽,见道士身下是个青年男子,形容苍白俊秀,双目茫然,长发散乱地躺在草间。在道士袍袖之间微露数处雪白赤`裸肩背,想来身上已是不着寸缕。李崖瞧得口干舌燥,连忙缩回头去。 道士在那男子身上吮咂啃咬,含糊笑道:“生了这等模样儿,倒好叫我不做?你既是我的伥,那能不把我侍候舒服?这等份内事若忘却,我便细细教导你——”李崖本是猎户,多识山中异事,听到这里,已知那道士必是虎精,而男子便是俗语中“为虎作伥”的伥鬼。正在想果然是魑魅魍魉,方聚一处。忽听一声凄厉惨叫,惊得他浑声寒毛倒竖,见树间鸟儿扑啦啦飞起,仿佛不忍猝听。李崖虽是心雄胆壮之辈,也悚然心惊,知那虎道士已经强了那可怜怅鬼。他微微抬头,见一条玉也似的小腿软弱无力地垂在台侧,纤细脚踝上,慢慢地淌下一道细细血流来。 虎道士满意笑道:“我吃了人,用精血养着你,果然有些效验。这等有血有肉的身子享用起来,更加的有滋味——”说着粗吼连连,道袍耸动不已。那伥鬼在他身下凄凉地痛叫数声,渐渐的没了声息。 虎道士精力甚猛,足有一个时辰,方从气息奄奄的伥鬼身上直起身来。浑身一抖,化作了一只班阑猛虎,低头嗅嗅伥鬼身上的血污,伸舌头舔舐鲜血一番,心满意足的一声虎啸,群山震动,四野无声。李崖吓得躲在草丛之中一动不动,便见那虎跃上高崖,身形带风,如一道金光一般,消失在密林深处。 李崖怕猛虎去而复回,依旧躲在草丛之中不敢动弹。老半天,见四周林间鸟儿欢唱,蝉鸣声声,知道已无危险,方壮着胆子爬出草丛。但见那石台之上的人依旧在草间昏迷不醒。 李崖知道他是伥鬼,会助虎食人,因此本不欲靠近他。却见那人容颜惨白,赤`裸身子上片片皮肉撕落,瞧上去极是触目惊心。他终是心中不忍,攀上石台,捡起青衣,裹起那瘦削身子,将那伥鬼背下了石台。 他寻着溪流,为伥鬼擦洗身上血污。因他是猎户,身上常备伤药,便又为那伥鬼敷了身上皮肉伤痕,包扎起来。却见伥鬼下`身也在淌血不止,只得分开那修长双腿,红着脸为他上药。 方将嚼烂的草药送至那私密之处,便听一声低低痛呼,李崖抬起头来,见那伥鬼已睁开眼来。那伥鬼见身边有人,连忙支起身体,满脸通红地瞧着半跪在自己双腿间的李崖。李崖也觉羞臊,忙低下头去,一面将草药敷上伤处,一面含糊安慰道:“我没有歹意,你不必害怕。”心中想道:“当是我害怕你才对。” 伥鬼低了头,不敢瞧他动作。李崖为他敷好药,又将他的衣裳取过,遮住他的赤`裸身体,方道:“你的血已经止了,休息一会儿,便自己去吧。”说着站起身来,转身要走。 伥鬼在他身后低声道:“你……你便是李崖?”李崖脚步一顿,并不回头,只道:“你家主人明日方要吃我,不必心急。你现下这番伤势,只怕也惑不了我?”心道明日我便在县里住下,过两日多邀帮手入山,不信杀不了那伤人猛虎! 伥鬼惊慌道:“不不……我不是要惑你……”李崖心知伥鬼惑人,无所不用其极,因此决不肯信他一字半句,只道:“既如此,你自已去吧。”说着,大步离去。伥鬼在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,张了张嘴,却不曾发出一声。 李崖因是里正,又爱拳脚武艺,在县衙中交游甚广,也颇识得不少好武的朋友,因而他在县中邀约打虎帮手,多有人肯拔刀相助的。聚了有十数人,相约两日后进山,他自己也便在一个朋友家中住了下来。 是夜,他正睡得香甜,忽在梦中觉得有异,立时惊醒,刚刚睁眼,便听窗棂上有响动。他不动声色地自枕下摸着佩刀,阖目装睡,便见窗上露出一道人影,慢慢移进房中来。他自眼帘下窥伺出来,瞧得清楚,正是那日见着的青衣伥鬼。 那伥鬼来自榻边,在榻边跪下,低声唤道:“李郎,李郎。”李崖要瞧他究竟要捣什么鬼,便装睡不答。伥鬼似是又急又忧,连连唤他,却不敢高声,怕惊动了人。李崖方知他是真的来寻自己,便睁了眼,瞧定他道:“是你?” 伥鬼不理会他装傻,向他肃拜行礼,道:“我知道李郎不能信我,不过只求李郎听我一言。那虎妖成精多年,法力高强,非是李郎多寻人手就能降得住的。若李郎真心要除此妖,县外南山之中,有一座善因寺,住持和尚了凡乃是有道高僧。我知李郎有一柄短枪,若能求得了凡和尚为枪头作法开光,我便能为李郎诱虎妖出来,方能取它的性命。”说着,双目恳切地望着李崖。 李崖听他说得有条有理,半信半疑,便道:“你为虎作伥,虎妖死了,你也要堕入轮回受苦,如何却要我杀了虎妖?”伥鬼低了头,道:“我这般留在人世间,又有什么意思——”说着,两行清泪,自脸颊上淌了下来。 李崖一怔,那伥鬼已伸袖拭去眼泪,又仰脸对他道:“李郎邀了帮手进山,虎妖必不会现身。他既定了要吃李郎,定是会寻李郎单身出行的时机。李郎想想,可防得了他一世?因此无论信与不信我,还是去求了凡和尚为枪头作法的好。”说着,又向李崖拜了数拜,起身又从窗棂上飘了出去。 李崖想想,也觉得伥鬼说的有理,第二日便去南山寻了凡和尚。了凡和尚听说,沉吟半晌,道:“枪是凶器,却不合我佛门弟子慈悲为怀的本意。但施主既是为除虎妖,也是功德。”因此便与他作了法。李崖感激不尽,了凡和尚将他送出山门,宣了一声佛号,道:“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日后施主若有困顿无解的时候,便想想老纳这句话吧。”李崖听言,心有所感,抬头看看老僧慈悲面容,感佩佛法无上慈惘,忽又回身,深深叩谢了,方回县中。 他不敢尽信伥鬼言语,因此依旧邀了诸友进山。四处寻觅,果然丝毫不见虎妖踪迹。寻了数日,众人皆困乏不堪,走至那石台附近,李崖避了众人,偷偷到那石台下察看,见着台上草丛中又有新鲜血污,想来虎妖又曾在此凌辱糟蹋过那伥鬼。李崖呆呆地瞧着,忽然便忆起那夜那人面颊上的清泪,心中顿时又怜又痛,便去与朋友会合一处,道:“既寻不着虎妖,我等便回去吧。”众人早已觉得此行必然无功,听他这般说,尽皆赞同。 李崖随众回了县中,第二日,与朋友告别,便要返家。朋友担心他孤身一人,说要相送一程。他却道:“我带了刀枪,怕得谁来?”因此婉拒了朋友好意,独自上路。 方走至县外,忽有一骑自背后赶上,唤道:“前面可是李里正?”李崖见那人军官打扮,连忙行礼道:“正是在下。” 那军人道:“你私携刀枪,犯了县中禁令,快交将出来!” 李崖一凛,辩道:“我是猎户,身上自然要有兵器。” 军人不耐烦道:“猎户带些猎叉弓箭等物便了,你带的刀枪乃是长兵,可是要谋反?快快交出来!” 原来朝庭均令:民间只能携带短兵,长兵乃是国家武库之用,百姓万万不能持有。李崖虽是里正,却也只能算是白身,自然不能携带刀枪,因此只得乖乖将腰间朴刀解下递上。那人又道:“你怀中短枪,也是禁物,快交出来!” 李崖是山中猎户,而且又与一班县中武师交往得好,自来也不曾有人管束他带刀佩枪,如今忽听这人这般正言厉色地要自己的短枪,心中一凛,抬头瞧那背着夕阳而立的军人,自不曾在县中见过。但那黯淡神色之下,一双秀目泛起的幽幽波光,却似曾相识——他心中一动,自怀中取过短枪,一手握住枪头,一手握住枪杆,慢慢递了过去。 那军人伸手握住枪杆,似有似无地一使劲,李崖只听掌中轻轻的“咔”了一声,军人已自他手中抽了枪杆过去,道:“你既这般晓事,我便不捉你去县衙了,你自已好自为之吧。”说着,翻身上马,自来路而去。 李崖默默地瞧着他远去,张开手掌,便见那闪着寒光的枪头,还留在自家掌中。 他重又上路,翻山越岭,往自家村子所在的山谷走去。因山路艰险,他寻了根树枝,劈了枝叶,探路前行。 正走间,忽嗅得空气里腥臊,一阵腥风卷过。李崖本是猎户,自然知道有豺狼虎豹便在左近。但那虎来得极快,腥风刚起,便听一声虎啸,响彻山间。他抬头一看,便见那日所见的那只班阑猛虎,正自林中穿出,四足一纵,稳稳立在了一块高大的山石之上,眼露绿光,恶狠狠地瞪着自己。见李崖已瞧见了自己,那虎将身子一抖,四爪往下一按,腾空而起,张开血盘大口,便向李崖和身扑来! 李崖眼明手快,将身子一闪,闪在树间,那老虎便扑了个空。四足刚刚着地,身如旋风般旋了半转,虎尾便如钢鞭一般,向李崖腿上扫来。幸而李崖躲在树间纵跃,不曾被它扫着。但见那虎尾抽在一棵小树上,只听“咔擦“一声,那碗口粗细的树干竟被抽折了下来! 李崖心中大骇,这虎妖竟如此的钢筋铁骨,力大无穷!心知此次凶多吉少,心一横,跳出树间,将手中树棒一横,喝道:“孽畜,棒下领死!”那虎长啸一声,便如狂笑一般,前爪向下虚按一按,纵身窜在半空,便向李崖扑来! 李崖忽地丢了树棒,将身一矮,向老虎腰腹下窜去。那老虎在半空之中,转动不灵,已被他钻到腹下。虎妖已炼成铜皮铁身子,自不怕他伤了自己。电光火石间,忽听“扑哧”一声,竟有利物破了它妖障,直剌入喉咙之中!老虎收势不住,向前扑去,腹上立时被自家的扑势带出一条长长伤口!肠子心肺随着喷泉一般的血水滚落出来,老虎厉叫一声,在地上打了半个滚儿,便瘫软在地,一动不动了。 李崖半跪在地上,脸上身上全是虎血,手中握的,正是那截寒光闪烁的枪头。 树丛中忽见人影晃动,李崖一惊,便见那俊秀伥鬼自树丛中走了出来,战战惊惊地去瞧那虎尸。见那虎已死得透了,长出一口气,向李崖跪拜谢道:“多谢李郎,为我脱了此厄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,转身要走。 李崖见状,喊道:“你……”却又不知要说什么才好,见那伥鬼止步,呐呐问道:“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我为你立个牌位祝祷,让你早日投胎转世吧……” 伥鬼身子微微一颤,并不回头,低声道:“我为这只虎妖惑了不少人,罪孽深重,岂是香火牌位可赎……多谢李郎好心……”说着,身形微晃,已隐入树丛之中。 李崖握着那根枪头,怅望他的背影消失之处,悄立良久。 李崖除了山中虎患,名动乡里,县令大喜,与了他不少赏赐。见他生得身子壮健,本想为他在县中谋个出身,李崖却委婉推辞,道自己野鄙无文,不堪官府使用,县令只得罢了。李崖自回村中,依旧打猎度日。 过了些许时日,他又经过那座石台,遥望那台上静寂。忽尔心中一动,奔至台下,攀上去察看,便见树荫深处,那伥鬼正靠在一根拱出地面的粗壮树根之上,脸色惨白,已无几丝活气。李崖连忙过去,摸着他手足冰冷,便将他拥在怀中,为他暖和身子。 那伥鬼本已是灯枯油尽,气若游丝的时节,被人气一暖,竟又醒了过来,睁眼见是李崖,吃力一笑,道:“你……如何还到这等腌臜地方来?”李崖摩梭他手脚取暖,道:“你又如何会在这里?”伥鬼闭上眼睛,凄惶道:“我是孤魂野鬼,本来也无处可去。” 李崖脱了外衣,裹住他身子,要将他负上背去。伥鬼惊道:“你作什么?”李崖道:“你先到我家住下,我去向了凡住持求个法子救你。”伥鬼推着他的手臂,拒道:“没有法子。虎妖已死,我这为虎作伥的鬼物,虽有血肉,也活不了几天了。” 李崖笃定道:“必定有法子的。了凡住持与我说过:‘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’让我在困顿无解的时候,便想想这句话。我想了这些时日,只觉便是要你‘回头’的意思?” 伥鬼听说,苦笑道:“作了伥鬼,哪能回头?而且……我也不要回头。”他闭上眼睛,流泪道:“人世间……那不是苦海无边……”李崖见他流泪,手足无措,道:“你莫哭,莫哭……你救了我性命,这便是功德,哪里能没有法子呢。”伥鬼摇头道:“便是有法子,我也不愿。” 李崖心念一动,想起一事,便问道:“那虎妖说过,它用精血养你,你便生了血肉……”伥鬼听闻,吓得挣扎起来,苦痛呓道:“不……我不要……作那等事……” 他奄奄待死,虚弱无力,连神志都不大清醒了,因此随口便说。李崖听闻,却明白过来,立时满面通红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见那伥鬼已经昏死过去,软软伏在自己臂间,惨白无助的模样,极是可怜可悯。他心生怜爱,便将那伥鬼负在背上,往家中走去。 伥鬼昏迷间,忽觉喉中温暖,一股热气自喉间而下,散向四肢百骸。他精神一振,睁开眼来,便见自己身在一户人家之中,李崖拥着自己坐在一张榻上,正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凑在自己唇边。他定睛一看,心内大震,碗中竟是半碗人血!他偏脸避开碗沿,哑声问道:“哪里来的人血?” 李崖不答,又硬将碗凑在他唇边。便是他不说,伥鬼也猜得着来路,早瞧见了他臂间扎着的浸血布条。无奈下只得张了口,将那半碗鲜血饮将下去,立时有了精神。低声道:“你……你这是何苦?你又有多少血能给我……” 李崖见他喝完了那碗血,便想要去收拾一番。他失了不少血,因此有些头晕目眩,脚步也有些虚浮无力。伥鬼见状,连忙下榻扶住他,道:“我来便是……”说着,将他扶在榻边坐下,自去整理打扫。 李崖在床上闭目养神,坐了一刻,只觉昏沉,身子一侧便和衣躺下,睡了过去。 不知睡了多久,忽闻一阵肉香,将他从那睡梦中生生扯将出来。他睁了眼,便见伥鬼端上一海碗热气扑鼻的鸡汤来,又在桌上置了几个小菜。见他醒了在瞧自己,低了头细声道:“李郎,来用饭吧。” 李崖孤身一人,自做自吃,回到家里尽是清锅冷灶,哪得有这般热饭热菜捧到榻边的福份?自是惊喜,连忙跳下床来,笑道:“闻着好香,你真好手艺。”伥鬼为他盛汤添饭,细心服侍。李崖不过意,指着对桌笑道:“你也来吃一点。”伥鬼听说,摇头道:“我是鬼,哪里能吃人间的东西呢?” 李崖吃毕,伥鬼拾掇碗筷,忙里忙外,将李崖的山间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。李崖插不下手去,只得坐在榻上,打个呵欠,见他忙里忙外,忽笑道:“别做了,累了一日,早些休息吧。”伥鬼听闻,却身体一僵,有些惊慌地看着他。 李崖见他萧瑟模样,明白自己说得岔了,也有些不好意思,连忙道:“我岂是那等人?”又安慰道:“如今我也无甚力气,你又何必怕我?你只当我是为你暖床的小猫小狗便了。”伥鬼被他哄得扑哧一笑,低声道:“李郎是好人,是我想得不好……”任他上来扶住了肩膀。 两人上床睡下,不一时,李崖便已是鼾声如雷。伥鬼偎着他热乎乎身子,只觉心中平和宁静。他自被虎噬为了伥鬼,用邪法惑人害命无数,看尽世间悲凉残酷之事,身心俱冰冷彻骨。如今竟能有这等安稳时刻,令他贪恋不已,再舍不得离了这温暖的人世间。 第二日,李崖起身,又要上山猎兽,伥鬼担心他失血后身子不适,正要开口劝阻,忽听屋外有人声,连忙隐身避开。 李崖开了门,见是东山村中的山民来访。说是东山也出了虎踪,来求李崖帮忙。李崖知道伥鬼担心自己,正想推拒,忽见伥鬼在门后露出半个身形,朝自己微微点头,仿佛在示意他应下。他不解其意,便胡乱应了东山村民,约了时日。东山村民大喜,千恩万谢地去了。 李崖回身掩上门,见伥鬼出来,笑问道:“如何这回又让我去了?” 伥鬼微笑道:“我既是伥鬼,便能体察猛虎气息,可以助李郎一臂之力。” 李崖大喜,带了弓箭猎叉等物,携着伥鬼,出门往东山而去。两人翻山越岭,到了东山不久,伥鬼便寻着了虎迹,指点李崖蹑迹寻踪,将一只花斑大虎剌杀在山涧之中。东山村民们听说,皆出来拜谢李崖,呼他为“打虎英雄”。李崖逊谢一番,胡乱收了些谢仪,讨了些虎肉,便自回家中。 两人累了这几日,李崖还不怎样,伥鬼却又憔悴苍白起来。李崖见状,又想要割血喂他。伥鬼连忙执住他的刀子,心中酸涩,忽而泣道:“李郎既然定要我活着,却万不可再伤残自己身体。若李郎肯垂爱,我……愿意与李郎作那等事了……”李崖心中大震,见他又是满脸泪痕,连忙扔了刀子为他揩拭,柔声哄道:“你既害怕那事,何必相强自己?”伥鬼低声道:“若是李郎,我……愿意……” 当夜,伥鬼炙烤虎肉,又用虎心作汤,安排与李崖吃了。李崖心中也是忐忑,自出去关门闭户,在房中铺设了干净被褥,高烧明烛。便见伥鬼低头坐在一边,青衣萧瑟,削瘦身躯微微颤抖,极是可怜模样。便在他身侧坐下,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,只伴着他瞧那烛花轻爆,烛泪滴滴,在烛台上积成了一摊清泪。 夜色深沉,一室寂然,屋外夏虫鸣唱,如歌如吟;房中李崖呼吸平和,默默相伴。伥鬼终于平静了下来,微微倾过身子,靠上李崖坚实肩头。李崖伸臂搂住他细瘦腰肢,扶他起身,在床边坐下,凝视那惨白容颜一刻,转头过去,“扑”的吹熄了蜡烛。 两人解衣相对,伥鬼平卧在床上,一动也不敢动,便仿佛当初躺在草间让虎妖折磨一般。石崖附身抚摸他身躯,见他肢体俱僵硬无措,心中怜惜,便慢慢揉弄抚慰。又取了一瓶平日冶伤用的豹油出来,搂他在怀中,用手指沾了油膏,去抚弄那私密之处。 伥鬼又羞又怕,幸而偎在李崖温暖臂间,嗅着他宽厚胸膛上的人身气息,方稍觉安心。只觉李崖手指虽然粗糙,但触弄自己甚是温柔,细细地在那处涂抹揉弄。他的下`身本被虎妖糟践得极是敏感脆弱,如今李崖这般轻柔抚摸,却觉得一股酥麻酸软,自骨子里透将出来,僵硬身躯也随着绵软下来。又觉李涯指尖慢慢探进自己的身体里面,也并无不适之感。他稍稍乍了胆子,伸臂搂住李崖脖颈,面颊贴在那结实胸膛之上,仰起头来。李崖随势低下头来,含住了他柔软的嘴唇,一面亲吻,一面又加了一根手指进去。伥鬼与他唇舌交缠,在他的温暖怀抱中迷醉万分,柔顺地敞了身子,任他施为。 不一时,伥鬼已被他侍弄的骨酥身麻,那处虽有李崖五指舞弄,内里却也是空茫难耐,忍耐不住地呜咽一声。李崖连忙搂住他问道:“可是弄痛了你?”便将手缩了回来。伥鬼连忙攀住他胸口,紧紧抱住他,哽咽道:“不痛……李郎待我极温柔……”李崖摸着他那处已经软融湿润,低声道:“可受得住了?”伥鬼呜咽点头,李崖耐了这许久,也是再待不住,便将自己坚硬如铁的物件杵在穴`口,慢慢挤将进去。 伥鬼呻吟出声,李崖虽已是畅乐快意,欲念焚身之际,却依旧生生地放缓了动作,低声道:“可是痛得受不住?”伥鬼却觉那滚热火烫自下方席卷而来,允盈积荡,漫进四肢百骸,竟是蚀骨噬心的欢悦畅快。忍不住搂紧李崖肩背,含泪害羞道:“李郎那物……极好,一星儿也不痛……” 李崖大喜,低头与他吻在一处,在他身上律动不休。此时月光自窗棂射进来,照在榻上,将两人欢爱春意映得纤毫毕现。李崖瞧见身下的伥鬼秀目含泪,在月光下极是晶莹可爱,连忙亲上他的眼睛,吻干泪痕,笑道:“莫哭莫哭,既是洞房花烛之夜,新妇子岂能不高兴?” 伥鬼浑身一抖,看着温柔瞧着自己的李崖,低声道:“李郎说什么……洞房花烛?我是鬼物,又是男子,哪能……”李崖掩住他的嘴,不许他再说,笑道:“能厮守终身,便是夫妻了。”又搂住他腰肢,将那玉雕一般的身子扳在月光之下,温柔笑道:“能娶得这等温柔美貌,和顺贤德的新妇子,是我的福份。”他温柔的吻着伥鬼的眼睛,舔舐去丝丝湿意,低声笑道:“你既肯为我回头,自今往后,我便再不会让你哭……” 月照峰峦,交颈缠绵深处,似有佛号隐隐,传扬山间。 第七章 白骨小儿 闽地周氏兄弟二人,长名济川,幼名巨川,自小友爱情笃。闽地多男风,二人见长,遂有私情,终燕好合欢。及游学京中,赁房居住,无长辈管辖,更是出入成双,同食同寝,宛如夫妇。 一时夏日又至,夜静更深,两人灯下苦读已毕,上榻安寝。童仆退出,两人便又作了一处,口唇相接,下处厮磨,不一时巨川已没入兄长体内,耸动不绝。 二人正在欢悦之际,忽听院中有响动,济川有些羞臊,道:“可是你不曾遣走下人?”巨川正自欢娱,见兄长在自己身下带羞微惊的模样,一时玩心大动,笑道:“待弟弟看看便知。”济川惊道:“却不识羞……”一语未完,已被巨川搂在怀中,相连一处。巨川挺起身子,勉力伸臂去够那榻上窗棂。 他这一动作,下`体便连根埋入济川体内,济川轻叫一声,身酥体麻,连忙攀住兄弟肩背,忽觉弟弟肢体僵硬起来,不知何事,又惊又惧地探了头,从弟弟推着的窗子缝隙中往外瞧看究竟。这一瞧却不得了,方才还情热如火的身体,忽然间如坠冰窖,如筛糠般颤抖不绝。 原来院中,竟有一具活动的骷髅。 那骷髅三尺来高,身量未全,似是个小小孩童模样。在院中花木扶疏处东奔西跑,每一跳跃,骨节相击,咔咔不绝。一时叉手攀树,一时弯腰挖土,直似小儿嬉戏。其寸寸白骨在月色中泛着隐隐光晕,令兄弟二人瞧得胆颤心惊。一时皆软了,只能相抱一处,不知如何是好。 巨川慢慢缩手,想要悄悄放下窗来,那窗棂是硬竹编成,不遂人愿,立时发出“吱呀”一声。那小骷髅倏地扭头,两个黑洞洞的眼框立时对着了兄弟二人。巨川一把抱紧了兄长,便见那小骷髅已经跳上阶来,伸了骨节支离的手掌,咧开嘴,向着两人哀哀叫道:“阿母,与孩儿乳……” 那孩童声音天真凄切,在暗夜中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!济川连忙搂住弟弟,生怕那小骷髅要来扯弟弟放在窗棂上的手臂。不料那小骷髅似乎已经瞧出了路径,自庭中合欢树下蹦过来,三跳两跳,便跳上了台阶,吱呀一声,推门进屋而来,向着榻上两人又乞道:“阿母,与孩儿乳……” 巨川抱紧兄长,也不顾害怕羞臊,伸脚便去踹踢那小骷髅,喝道:“走开!”那小骷髅灵巧地一闪而过,一窜上榻,一只白森森的骨爪已经扣上济川的肩膀,哀道:“阿母,与孩儿乳……” 济川惊叫一声,巨川象是自己被扣住一般跳起来,狠狠一把拔开小骷髅手爪,喝道:“滚……滚开! 他这一击力大势猛,小骷髅抵挡不住,被打下榻去。因是白骨,无筋肉连接,立时摔成几块。兄弟俩见状,稍稍放心,刚要从榻上起来,便见那数堆白骨在地上跳动起来,不一时又拼接回小骷髅形状,又伸出手来对济川哀恳道:“阿母,与孩儿乳……” 巨川平日闲时也好舞枪弄棒,房内壁上挂有刀剑,便想去取来斩妖,却又怕小骷髅伤着了自家兄长。忽生一计,见小骷髅又抓了上来,不顾一切,一把抓住它的细瘦腕骨,往墙边狠狠一掼! 这一下更是把小骷髅摔得四分五裂,巨川乘机赤身裸`体地一跃而下,自墙上取下一把腰刀来。不想那小骷髅动作比他更快,一刹那间便恢复如初,飞也似地窜上榻去,扑到了济川胸前,张口便咬住了一只方才被巨川捻磨得殷红如血的乳首,口中还在含糊哀道:“阿母,与孩儿乳……” 济川被吓得尖声大叫,巨川目龇欲裂,一把拔出刀来,又怕伤着了哥哥,瞧准了方位,狠狠挥刀,一刀将小骷髅的下半身斫了开去。他急切间便生无畏,抓起一只骨头脚踝来,推窗就往窗外扔去。那小骷髅却仿佛并不在意没了身子,骷髅头骨只咬着济川的乳首吮咬厮磨。巨川转过身来,又一把抓住它的头骨,按着下颌逼它松了口,把它从兄长胸前拉开,一扬手也把它给扔了出去,立时扣了窗子,又窜过去关门下闩,把吓得痴痴呆呆的兄长紧紧搂在怀中。 一时间两人冷汗粼粼而下,还听见外面依旧凄惨求告:“阿母,与孩儿乳……” 济川骇得缩在弟弟怀内簌簌发抖,听着外面凄哀哀的叫声,颤着嘴唇问道:“它……它何以……尽向我要乳?”巨川也自惊怕不已,搂着兄长安慰道:“阿兄莫慌,明儿我们请有道的法师来,收了这妖怪便是。” 第二日兄弟俩商议一番,周济川便带着厮仆暂时到朋友家借住,周巨川骑马出城,到终南玄都坛下的金仙观去请道士来府作法。金仙观的住持清虚真人听他备述此事,异道:“长安是聚我道藏真元的所在,大圣祖玄元皇帝便供奉在兴庆宫中,因此多年未出过妖邪异事了……”周济川指天誓日,除隐去了白骨儿吮兄长乳首一节外,其余恐惧之处极尽描画,道是绝无虚假。清虚真人听了,便令一名道法出众的道士,名唤赵守仁的,率一干道人到周府作道场。 周府连作了三日三夜的水陆道场,费去不少钱财。周巨川还不放心,又留住众道,酒食管待几日,见家中果无动静,才称谢不已,恭送赵守仁等回观。 又过数日,家中安宁无事,兄弟俩总算放下心来。 巨川半月来不曾与兄长亲近,这一夜再忍不得。济川自然知道弟弟心意,便早早令佣仆备水沐浴。巨川见哥哥洗浴完毕,松松披了澜袍在榻边读书,长发濡湿,肌肤润泽,实是心痒难搔,上来就要搂着求欢。济川推开他,嗔道:“这几日跑得还不累?我令侍儿在水里煮了些艾草菖蒲,去泡着松散下便了。”巨川知那药草也有去邪的效用,便松了手,嘻嘻笑道:“阿兄可要等着弟弟——切莫自己弄拂尘耍。”济川啐道:“禁口,莫污了道法庄严。”巨川想想也是,便笑吟吟自去洗浴不提。 济川一个儿坐在灯下,因夏日炎热,屋中只点一星儿烛火,也觉得燥热难耐。他松了衣领,露出小半个胸膛来,丢了书仰在竹榻上,阖目养神。想着弟弟一忽儿便要过来,只觉心旗摇曳,意荡神驰,正是情动燥热之时,忽觉一阵微风拂过,胸腹间为之一凉。 正快意难言间,忽然听见身边细声道:“阿母,与孩儿乳……”济川一听之下,只觉脑中轰雷炸响,寒毛倒竖!还未来得及睁眼,便觉左乳已被一副小小尖牙衔住!吓得大叫一声,睁眼便见那小骷髅已又附在自己胸前!白森森的颅顶正在眼前,微微闪着青白莹光。 他的叫声虽大,奈何仆从皆被打发到了外院,巨川又在洗浴泼水,竟不曾有一人听到。济川吓得唇青色白,想伸手象弟弟那日一般拂开小骷髅,奈何手足打颤,不听使唤,抖得榻间苏苏连声,半晌也没动得一根手指出去。 那小骷髅虽在吮他的乳首,却因无唇无舌,只有尖牙细磨。它仿佛孩儿恋慕母亲一般,虽勉力吸乳,却不肯狠撕乱咬,小尖牙一时啮咬,一时磨梭,又含糊哀叫,仿佛吸乳而不得的饿儿一般,小手爪也攀在济川胸上,爬搔得济川胸膛间一片酥麻。济川身子一软,瘫在榻上动弹不得。 巨川恰好在此时进门,正见此景,又见兄长已吓得呆傻,怒从心头起,大喝一声,三脚两步扑将过来,一把擒住小骷髅,从兄长胸前扯将下来。正见自己方才脱下的长袍丢在榻边,连忙一把抓了起来,将小骷髅裹在其中,紧紧打了个包裹,狠狠往地上猛摔狂砸。直砸了三五十下,那包裹已经软塌成一团,想来小骷髅已摔成了一摊齑粉,才住了手。自寻了前日道士赠的一道符,贴在上面。大声喝叫来一名家人,命他将包裹取将出去,扔在坊东门下的一口枯井里。 他安排完毕,连忙回来探视兄长,见济川已定住了神,自榻上坐了起来,忙上去搂了肩膀道:“阿兄不曾伤着么?”济川听问,冲他勉强一笑,道:“不曾。”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,低头瞧自己左乳,见已被小骷髅吮得殷红轻肿,乳尖翘翘,在烛火下微有透明之色。 巨川取灯来瞧,恨恨为兄长抚揉红肿,道:“妖物甚是恶心人。”见兄长发怔,担心道:“阿兄?”济川回过神来,一笑,道:“无事,那妖物瞧着怕人,倒不伤人。” 巨川怪叫道:“哪不伤人?将兄长这里……都咬肿了。”说着便气呼呼地附上去吮了一吮。济川阻之不及,急道:“这却是做什么?”巨川轻咬他一口,道:“那小妖怪咬得,我就咬不得?”济川又气又笑,推他头道:“要是有甚妖气,如何是好?”又道:“它却没你咬得痛呢。”巨川听说,气道:“阿兄却是在嫌我?”济川正要分说,巨川性急,已摸着兄长手脚冰凉,想着夏日之间肌肤竟寒凉如此,定是被吓得不轻,又心疼起来,扯着济川的手臂搂进怀里,道:“阿兄身子冷,来暖一暖。” 济川乳首酥麻,在弟弟温暖怀中更是春`心摇曳,自不挣扎。两人少年心性,害怕烦恼心思持不得多久,一时便又滚作了一团。此番竟别有风味,巨川吮至济川左乳,济川便觉一阵酥麻袭遍全身,顿时身酥骨软,如醉如痴。巨川搂着浑身绵软的兄长,更是情荡魂消,恨不得连身子都化在了兄长身上去。两人直戏了大半夜,方才筋疲力尽,相抱睡去。 第二日巨川唤那丢包袱的仆人来问结果,那仆战战惊惊回道:“奴将那包裹丢进井中去了,却听见里头有声音,好似在喊什么要乳……”巨川皱了眉,转身见兄长立在身后,脸色有些沉肃古怪,不知何意。便赏了仆役些钱,打发他去了,自转回身来问济川道:“阿兄,我再去唤道士来,如何?” 济川摇头道:“作了那些日子的法,没一星儿用处,何必叫他们。”巨川想想亦是此理,喃喃呐呐骂一回道士尸位素餐,又想已将那骷髅扔进了井中,且贴着道符,心存侥幸,便也罢休,自与济川到太学中去了。 又过得几日,两人禁束家宅,巨川又去相熟道观求了几道符回来,却不见小骷髅踪影。巨川心也懈了,日日随着兄长读书作文,不在话下。 太学岁试将近,周氏兄弟日夜苦读不辍。巨川平日里散漫,如今更是慌张,日日颂书作文到三更时分。济川怜爱弟弟,便嘱着仆婢煮粥调羹的侍候。这一日又有太学好友送了鲜活鲈鱼过来,济川想着弟弟极好鱼鲜,连忙命仆佣切脍。巨川见了自是馋虫大动,干脆抛了书本,又弄了酒来,拖着兄长对饮。 济川嗔道:“用几天功,便又懒惰起来。待我请上人家法出来,你便不必吃鱼,吃一顿板子倒好。”巨川涎着脸笑道:“阿兄莫恼,打了板子再切脍,鱼却不鲜了,误了阿兄吃酒,待吃了鱼再打吧。”济川笑骂他几句,两人令佣人在廊上摆了春台,切脍喝酒,自在赏花赏月,心旷神恰。 济川持着酒杯,指点着道:“那株玉蕊花开得甚好。也亏你平日里耐心浇灌。”巨川平日里醉心杂务,也喜欢侍弄闲花闲草,庭中花木皆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。如今听兄长赞许,心里高兴,笑道:“阿兄欢喜便好,明儿便再请几位朋友来赏花作乐。”济川瞪他一眼,道:“你还想有明日?喝了酒与我好生去睡,明儿用功。” 巨川刚得一刻欢乐,又被哥哥提起书本,愁眉苦脸应了声“是”,自夹了脍丝往嘴里乱塞。济川见他没了欢笑,也有些懊悔不该扫兴,便连忙命仆人用残鱼作羹,又为他斟酒。巨川又鼓起兴来,自席上拈起一丝树上掉落的合欢花瓣来,软声道:“阿兄,合欢花也开得好。”说着将那花瓣投进自己酒杯,一仰脖喝了下去,乜斜了眼睛冲着兄长直笑。济川脸上一红,又为他斟了一杯酒。 待得半醉,两人果又做了一处。巨川坐在椅上,将兄长拉到怀中,方要扯衣,忽见庭院中花木错落,映得墙上一片暗影摇曳,有些心障,便搂了兄长回房。进门又下了门闩。济川自在榻边脱了外袍,见袍上袖中丝丝缕缕的都是合欢花瓣,方要抖一抖,已被弟弟扯了去,按在榻上。济川措手不及,只得放了手中袍幅,任它滑落地上。 两人吻得热情动火,巨川正在抚摸兄长,济川却翻转身体,伏在榻上任他施为。巨川有些诧异,在兄长耳边问道:“阿兄不是不欢喜马趴着么?”济川闭着眼摇摇头,细声道:“你来。” 巨川自是喜悦万分,压在济川背上,便往里入。一时间入了港,弄得水响,更是情难自禁,便搂了济川腰肢起来,迫他跪伏着,听见济川喘息尖叫,在兄长耳边喘吁吁笑道:“平日里我都听阿兄的话,因此不得这般动作。其实阿兄不知,这般入得才深,阿兄也得趣儿——”正在调`情,忽听细细一声哀叫,便见那白骨骷髅自榻边衣袍中钻了出来,一纵便跃上榻来! 巨川大惊,正要伸拳去打,不料济川手臂正横过来挡住。他怕打着兄长,连忙缩手,便听小骷髅依旧叫道:“阿母,与孩儿乳……”已跃到济川身边,含上了济川右乳。 巨川伸臂去抓,却又被济川伸手挡住。他惊诧莫名,道:“阿兄?”却见济川伸臂圈住小骷髅的头颅,长长舒了一口气,仿佛极舒畅一般,下面忽然一紧一套,挤得巨川闷哼一声,忍不住便腰肢一挺,狠狠动作起来。 他虽是舒爽,却也并未糊涂,见济川还搂着那小骷髅,急道:“阿兄,那等邪物……”济川听言,仿佛有些迷茫模样,微微松臂。那小骷髅忙伸了小手爪搭在济川胸膛上,吮得咂咂有声,济川又软了身子,引得身后的巨川又是惊诧,又是动情,再顾不得其它,搂住兄长便疯狂动作起来。 小骷髅亦吮咬得不亦乐乎,许久,方松开小牙,抬起头来。济川正被弟弟弄得身软体轻,喘成一团,正瞧见它的两只空荡荡眼眶,虽是无睛无珠,眶边却挂着了几缕自衣袍中沾染上的合欢花瓣,似乎一股哀切缠绵之意,便从那花瓣微笼的黑洞中升发出来。济川一震,又是一惊,随即忽生怜爱之情,迷迷糊糊地伸臂又搂住了它。小骷髅轻叫一声:“阿母,与孩儿乳。”便又伏在济川胸前,吮`吸左乳不已。周家兄弟迷惘之下,竟自其中品出异样情`色来,情`欲若火,胡天胡地,万事皆休。 待两人事毕,方发现小骷髅亦不知去向,虽惊疑不定,但因方才实在太过纵情,现下两人都是连发丝儿也耗尽了力气一般,胡乱倒在床上,便任事不管地沉沉睡去。 第二日日上三竿,佣仆唤了数次,方唤醒两人。两人一面埋怨迟了,一面手忙脚乱整衣起身,济川揩拭身子,巨川见状,忙来帮忙,忽道:“阿兄,莫不是……我们一做那事,那小怪物便来了吧?”济川皱眉,正在思虑,又听巨川问道:“阿兄昨夜,如何……护着那怪?” 济川一震,苦笑道:“我……我却不知。”巨川急道:“莫不是被它迷住了?”济川想了一刻,道:“若说迷了,那时确是有些恍惚。但是现下……我也怜它。”最后一句说的低如蚊蚋,若不是巨川一颗心俱在兄长身上,耳朵竖起来听他说话,定也听不清楚。 巨川惊道:“那等妖物,有什么可怜的?兄长定是被迷住了。”济川想了想,道:“你说我被迷了。可我却不觉自己被迷了,那究竟迷了还是不曾迷?”巨川被他绕得糊涂,正不知如何回答,济川又道:“便是我被妖物迷住,如今你却又打算怎么办?” 这一问却将巨川问住,道场符咒俱无效验,且那小骷髅在二人燕好之时,方才出现。难不成要找道士来瞧两人私情?一时也束手无策。济川瞧弟弟一时咬牙一时皱眉,只觉可爱,笑道:“罢了,过半月太学岁试,你我正好读书,确也是好事一桩。”巨川怪叫道:“难道那怪物是来让我们修身养性的不成?”济川扑哧一笑,忙忙着衣,只觉这事情虽是诡异,却也生出了些趣味儿来。 兄弟俩发狠苦读,清心寡欲,小骷髅果然不再出现。待得学中试毕,济川通达三经,深得祭酒赞扬,嘱他要四处行卷,以备来年科举。巨川亦考过六条经义,擢为中第。 兄弟两人皆兴高采烈,在平康坊与同学欢饮达旦。济川酒量极浅,被众人灌得醉了,被巨川架回家中。 巨川将兄长扶在床上,见他腮颊嫣红,星眼醉蒙,瞧上去极是醉人,忍不住亲手绞了巾帕,为兄长拭面。济川欢喜那帕子冰凉,便将脸凑在巨川掌中厮摸。巨川脸一红,连忙为兄长擦了手脸,侍候上床睡了,打发走仆佣,自已也掩门出去,自去为兄长端醒酒汤。 待他端了汤回来,甫一进门,已见兄长衣裳半褪,那小骷髅正伏在他胸膛上吮`吸不休。济川显是被小骷髅吸得极为舒畅,吟哦扭动,下`身已鼓胀起来。 巨川手中汤碗“当啷”一声,摔在地上。济川一惊,仿佛下意识地便伸臂搂住了怀中的小骷髅,半睁迷茫双眼,见是自家弟弟,便软款唤道:“巨川,来……” 巨川手一抖,转身冲出门去。 他惶恐忧急,拉马出门,刚走得几步,忽觉不对,如何能让兄长与那怪物单独一处?正要回身,马身却擦着了一位游方僧人,那僧人既老且衰,被马一撞,跌出几步,摔在地上爬不起身。 巨川见状,连忙上前搀扶。僧人呐呐道谢,抬眼看他一刻,忽道:“施主脸上一团愁闷抑郁之气,可是家中有邪崇作恶?” 巨川闻听大喜,心道:“此僧只瞧我一眼,便瞧出我家有邪物,定是高僧!”便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,向僧人深深长揖,道:“上师说的不错,便请到在下家中一叙。” 那僧却摇头道:“我游方修行,不通经卷,如何称得上‘上师’?只是善看因缘而已。”说着又瞧巨川一刻,叹道:“此物惟你可破,也是孽缘。”巨川也不管其它,长揖求告,僧人瞧他一揖到地,久久不起,终于叹道:“那物要的,不过是你手制的一口棺木罢了。” 巨川一惊,直起腰来想要再加探问,却见那僧人麻鞋啪搭,已去得远了。他追出几步,见僧人已闪身出了坊门,往晋昌坊方向去了。 巨川归家,见济川独自一个,坐在榻上发呆,小骷髅已不见踪影,便上去唤兄长。济川抬眼见是他,垂眸一刻,道:“巨川,我当真是……被迷了?” 巨川撩袍在榻沿跪下,济川一惊,连忙要扶他,道:“自家兄弟,何必这般,起来说话。”巨川执拗地跪在地上,道:“阿兄现下不必把我当自家兄弟,就是学中朋友,家中仆人,哪怕是街坊路人,都要对阿兄说这一句话——阿兄满腹经纶,前程远大,太学中祭酒,博士,哪个不称颂阿兄?如今我们家中出了这等异事,传出去当如何?”他双目直勾勾地瞧着济川,恳切道:“阿兄明年定要登科,御街游赏,雁塔题名。若被那小怪物所惑,无论伤与不伤阿兄,皆是百害而无一利,阿兄是比我聪明百倍的,难道看不透么?” 这一番话陈说利害,情真意切,听得济川心中又是酸楚,又是甜蜜,用力将弟弟从地上拉起来,道:“阿兄岂不知你的一片好意……它确是妖物,罢罢罢,随你便了。” 巨川大喜,便要令仆人去木器行采买木料。见天色已晚,来不及自西市来回,巨川等不得,干脆令仆佣砍倒了合欢树,劈出板来。济川瞧着合欢花随着砍下的枝叶散落院中,落花如雨,不一时便积了厚厚一层,那花瓣单柔,一丝一丝的被风吹走,但积得多了,在院中打着旋儿,如一团血色的旋涡一般,盘旋往复不已。济川瞧了半晌,听着弟弟吭哧吭哧刨木板的声音,嘴唇瓮动几下,终是怔怔地滴下一滴清泪。 巨川忙至半夜,终于做了个半大木匣出来,捧过来与济川瞧,又备下钉锤等物。济川心疼地抹了抹他发上沾着的木宵,道:“累着了,便去睡吧——”刚说完一个“睡”字,立时想起小骷髅一事,面红过耳,扭头道:“捉妖之事,过几日再说。”说着转身便走。 巨川却不依,一把拉住济川的袖子,道:“夜长梦多,弟弟不累。”说着,将木匣往床头一放,抱起济川,便按倒在榻上扯衣,济川推拒不得,只得僵着身子任着弟弟施为。 但是这般行事,到底无味。巨川摸着兄长身子僵硬,自己也心事重重,提不起兴来,抚弄一阵,见房间里也毫无动静,没情没绪地叹道:“阿兄,不是弟弟硬要莽撞——”济川掩了他嘴,道:“莫说了,你累了一天,睡吧。”说着倒附过身来,如幼时一般,拍哄巨川。巨川叹口气,搂了兄长偎着,终于慢慢地鼻息深沉起来。 济川却睡不着,睁着眼睛瞧一刻帐顶,心绪烦乱不堪。又借着月光看房间里,家具什物暗影憧憧,却无活物身影。他发一阵子呆,又转头去瞧弟弟,见弟弟搭在自己胸前的手上,因斫树刨木,划出了好几道血口,心疼地轻轻抚摸。却又想道自己二人如此情好,但终逃不过世俗伦理所迫,不免要分飞离散,凡此种种,越想越是心酸,不免泪湿枕席,却因怕吵醒弟弟,不敢揩拭。 他正在伤怀,忽听枕边悉索连声,惊异扭头,正见那小骷髅站在床头,正在爬搔抚摸巨川手制的合欢木匣!济川一惊,便见小骷髅也隔着帐子瞧了过来,黑洞洞的眼眶里依旧挂着萎了的合欢花瓣,却没再出声要乳,又去抚摸那木匣。 济川正不知如何是好,忽觉身边一动,巨川已闪电般地跳下床来,一把拎住小骷髅后颈,将它提起,塞进了木匣之中!随即便抄起钉锤,呯呯嘭嘭地将木匣钉了个死紧。 济川呆愣愣地瞧着弟弟行事,忽地求道:“巨川,让我……”巨川一听便知兄长还想瞧那小骷髅一眼,立时按住那匣子,转过头来,严厉而恳切地叫了一声:“阿兄!” 济川被弟弟的语气慑住,只得不再言声。忽听那匣中有声,道:“谢上人与儿棺木……”正是那小骷髅的天真纤细声音,又听得棺中呯呯几声,似是在磕头一般,之后便再无声息。 兄弟俩惊奇地互瞧一刻,巨川终于穿上衣服,抱起那匣子,大步出门。济川知道他要令仆人将木匣扔进渭水之中去,腿脚一软,在榻上慢慢坐倒。眼睛里却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来。 至此,小骷髅再不出现。巨川拉着济川几番行事,再不见有异事发生。奈何邪崇虽去,济川却木了许多,便是行`房,也只是任着弟弟在自己身上施为,再没有以往那般情生意动,缠绵悱恻的欢悦。巨川自然知道兄长经历此事,已生了心障,却毫无法子。两人之间,虽不至于有了罅隙,但却也慢慢地疏远起来。 济川至此,更是终日埋头于书卷之中,不闻外事。他作的几部文论,因见解深刻,词藻清丽,得到太学博士的称赞,推荐给散骑常侍许孟容等好友,又令济川为朋友诗会作序,济川自是写得文彩扉然。第二年许孟容出任礼部侍郎,主持贡举,因此济川一举登科。 进士及第的杏园探花宴中,济川因年纪最轻,被众人推举为两街探花使,着其寻芳。济川与另一名探花使策马遍游名园,那名探花使折得一枝硕大牡丹谓‘杨家红’者,红艳瓣上,太真胭脂印极是娇艳欲滴。济川听说渭水边一座名园中有芍药名种,连忙赶去,却不想有好事者已先他一步折去。他只得折了别一枝山茶,往杏园而去。 虽然微觉沮丧,但依旧是春风得意的日子,济川纵马驰过大慈恩寺街坊,忽地心头一动,记起弟弟曾说过:慈恩寺禅师亦有培植异种牡丹。因此连忙在寺门前翻身下马,进寺求问。 来接待的禅和子听他说了来意,笑道:“倒是有位沙弥,在元果院中种得了好花,其中一本紫牡丹,蕊作金黄,瓣带重晕,极是开得好。不过那位大和尚性情古怪,不喜与人亲近,只怕贵人不易折花。”济川打躬求恳,禅和子便带他到元果院中,请他自去寻花。 济川在院中花树里穿行,果见一名年长沙弥,正在院中花下除草。济川上前深深一揖,求赐牡丹,那沙弥直起腰来,擦了把汗,瞧了他几眼,忽然道:“若要牡丹,便用郎君府中的合欢花来换吧。” 济川一愣,道:“上师,我家中并无……合欢。”那沙弥道:“既然没有,便不必提折花一事。”说着,又弯腰干活。 济川呆愣愣地瞧着他,忽道:“上师如何知道我家曾有合欢花?”那沙弥听问,笑道:“咄,缘份聚散有时,我佛观缘,便知因果。”济川若有所悟,忽地长揖到地,道:“上师,人与妖邪……可能有缘份?” 那沙弥直起身来,瞧着他长揖求问的模样,忽然道:“郎君作揖的模样,贫僧似曾相识。便讲与你知晓——三界黔黎,俱能仰我佛妙法,岂止是做了人,方能有佛缘? “且佛曰:种如是因,收如是果,一切唯心造。你等许了夫妇之缘,却无夫妇之份,便如人有骨而无血肉一般。你可明白?” 济川已是痴了,那沙弥瞧他一眼,起身握住他的臂膀,将他送出门去,道:“缘份如此,不必执念,又何必解……” 济川抬起眼来,正瞧见自己风尘仆仆的弟弟,挈着满怀的繁花,在春日的和风中,向他快步地走了过来。 第八章 鬼诗 马蹄声的的,在空寂山间显得格外清晰,马上骑士举首遥望天色,见太阳西斜,连忙快马加鞭,驰出山套。左瞧右看,触目之处尽是林木长草,却不见官道所在。他有些发愁,只得纵马前行,盼望能在天黑之前,寻至有人烟之处留宿。 忽见前方林间,有人影晃动,那骑士连忙策马追了过去。待走近一瞧,见是一名背着书笈的书生,在林中踽踽独行。他驱马紧走几步,赶上那书生,探问道:“敢问郎君,此处离房州官道,还有几许路程?” 书生见问,抬头指点道:“此处是小道,往东南行去百里,便是官道。”骑士笑道:“有劳。”见那弱质书生独自一人在这荒野中行走,好心问道:“郎君可是也往房州去的?这里荒山野岭,只怕有野兽出没,你一人独行,只怕不大妥当,可要我带你一程?”书生逊谢道:“虽如此说,足下有公务在身,在下岂敢劳烦?”骑士笑道:“既是顺道,便不会误了公务,只管上马吧。”又笑道:“且我不熟路径,要偏劳郎君指点方好。”书生听说,笑着作了一揖,道:“那便有劳了。”骑士伸出手来,拉了书生上马,坐在自己背后。两人互通姓名,那骑士姓刘,名宸英;书生姓江,排行十九,道是亲友皆呼其为“十九郎”。刘宸英笑道:“那我也这般称呼便了。”十九郎在他身后低笑道:“任凭刘君。”说着,在马上坐得稳当,伸手环住刘宸英腰际。刘宸英正要纵马前行,忽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香气,自身后笼了上来,也不知是附近花树清香,还是十九郎身上的香气?他低头瞧一眼扣在腰间的修修十指,心中竟有些异样了起来。 两人一面前行,一面谈天说地。十九郎谈吐温文,刘宸英对他好感愈深。十九郎听说刘宸英在襄阳供职,如今到长安公干。说笑间便探问起荆襄风土人情。刘宸英大大卖弄了荆襄端午的龙舟盛况一番,十九郎听得咋舌不已,羡慕道:“倘若有机会,定当去见识见识。”刘宸英笑道:“若十九郎游览荆襄,愚兄定要好生招待。”十九郎笑着应了。 两人紧赶慢行,直至玉兔东升,也不见人烟。十九郎道:“这处山套甚长,只有猎户居住,想是不在这条小道上。”刘宸英道:“既然路途遥远,我们便在这荒野中露宿一晚,也不妨事。” 两人在林间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,升起火堆,又从行囊中取出干粮分食,闲谈消磨长夜。十九郎道自己年来游学道林精舍等地,如今归家探亲。又说归家之后便要上京,以备明年大考。刘宸英听说,道:“十九郎何不去荆州,拜访剌史高明府?高明府乃是中书侍郎刘公的得意门生,有他引荐,行卷备考都容易。”十九郎温和笑道:“我一个寻常举子,哪得高明府青目?”刘宸英拿着他的一卷文卷,看得赞不绝口,道:“这篇传奇写得文才斐然,高明府岂能不另眼相瞧?”十九郎红了脸,夺过文卷来,道:“游戏之作,当不得真。”刘宸英道:“怎么是戏作?这文辞华丽之处且不说,且看其中记韦尹二公修道事,其纠葛用心之处,不逊男女风月痴缠,极是可观可玩。”十九郎涨红了脸笑道:“明明是写潜心修道的志士,却比成了男女风月,这文卷万不能要了。”说着,抬手便将文卷扔进火堆之中。刘宸英惊叫一声,也不顾火烧,伸手抢将出来,烘烘地扔在地上,使袖子乱扑。十九郎惊道:“可烧了手了?”连忙把他的手拉过来细瞧。刘宸英却依旧瞧着地上文卷,见已烧得半残,埋怨道:“不过随口说一句话,你便要烧自己呕心沥血之作?哪得这样糟蹋?”又道:“你道写风月痴缠,就不是好文章么?连孔夫子编诗三百都要‘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’呢,文章言情,哪不动人?”十九郎用布巾沾了水,为他冷敷烫伤的地方,听了这番议论,抬头看他一眼,又垂下头去,分辩道:“我并没写男女风月痴缠。”刘宸英道:“不曾写风月,但其间痴缠不休,不在男女——那韦尹二公,因修道而分道扬镳,却数十年念念不忘,还不是痴缠?”他说得认真,竟痴气起来,十九郎却只顾为他清理伤处,不肯再论文章长短。 刘宸英见他不愿与自己再辩下去,有些气沮,惋惜地翻动地上烧残的文卷,道:“你这文卷,我家府君若读了,定然欢喜。”十九郎奇道:“什么?”刘宸英道:“高府君——亦是个痴缠性子。”说着,抬起头来,正看见十九郎垂首为自己裹伤,暗幽幽双眸中,微有星光闪烁。再看那人修眉挺鼻,发丝拂过清秀额头,神情专注的如对书苦读一般,一股书卷风流气,自在眉稍眼角,难描难画。一时间,竟瞧得痴了过去。 十九郎为他裹了伤口,松开手,道:“不早了,明日还要赶路,早些休息吧。”刘宸英怔怔答了一声。十九郎听他声音有异,抬头瞧他一眼,见他楞怔怔地定眼望着自己,不觉羞臊,忙别过头去不与他对视。刘宸英见他转头不理,正要冲口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见那白晰脸颊上红晕遍布,极是动人,一句话忽地咽在喉咙口,再说不出来,脸也被憋得通红起来。 两人尴尬相对,闷了一刻,方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,各自睡了。夜里,刘宸英起身添柴,见对面那人睡容静霭,长睫低低,鼻息细细,在明灭火光的映照之下,容华万千。他舍不得转开眼睛,竟瞧得痴了过去。 忽地火堆中一根柴枝轻爆,刘宸英一惊,忽然醒觉过来:“我这是怎么了,发痴了么?”连忙倒头睡倒,却又是胡梦颠倒,直折腾了一夜。心中眼底,尽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“痴缠”二字。 待他醒来之时,天光大亮。火堆早已熄灭多时,灰冷露重,十九郎坐在一边,正默默地瞧着咋夜那幅残卷出神。刘宸英跳起身来,不好意思道:“你怎地不叫我?”十九郎微笑道:“你睡得香甜,便多睡一刻,也不打紧。”说着递过水袋来让他梳洗。 此时晨光初起,鸟鸣清脆,和风微荡,薄薄的雾气在林间弥漫。刘宸英只觉神情气爽,深深吸了几口气,忽又嗅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。他转头看向十九郎,见那俊秀书生正低首收拾行装,连忙上去帮忙。便乘机偷偷在他身侧又嗅了几下,那暗香似有还无,若即若离却又遍寻不着,令他恍忽莫名,一阵沮丧袭上心头。 两人重又上马前行,路上依旧谈天说地,消磨路上时光,极是相得。待得黄昏时分,林木已稀,路上稀稀朗朗地有些行人赶路,十九郎指点着前方道:“自此处去七八里,便是房州官道。刘君紧赶几步,天黑之前便能进房州城了。”说着跳下马来,刘宸英惊道:“你不去房州么?”十九郎摇摇头,回手指道:“我家在那个方向,却不是往房州去的。”说着,抬眼瞧了刘宸英一刻,忽地轻声道:“刘君……可要到我家中住几日再行?” 刘宸英只觉呼吸微窒,低头瞧那清明双眸,与他对视一刻,声音有些暗哑地道:“我……公务在身,不能久留……”十九郎微微谓叹一声,刘宸英急急地道:“待我自长安回来,一定……来瞧你。”十九郎抬眼看他,半晌,低低应道:“好。” 刘宸英跳下马来,上前一步,执住他的手问道:“你家……在哪个方向?”十九郎听问,垂下眼帘,指着一个方向道:“从这里过去,有条小道,再走二十里许,便是我家。”刘宸英道:“你要连夜赶路不成?”十九郎低头道:“一直骑马,走这一点路,也不算什么。”刘宸英担忧道:“乘夜走这等小路,若遇上了剪径的,如何是好?”十九郎道:“既离家不远,不拘在哪里住一夜,也无甚关系。”刘宸英看看天色,道:“我也进不了房州了,与你……同在野地里再过一宿吧。” 十九郎听说,抬起眼来,眼光在刘宸英脸上微微一转,又垂下去,看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。刘宸英手上微微使劲,握住他的手不肯松脱,便听十九郎细声道:“既如此……前面有片野林,荒寂无人……”刘宸英点头道:“好。” 两人重又上马,往荒僻处行去。刘宸英见四下里无人,轻轻握住身后人的手,低声道:“十九郎,我待你有情,你可有意?”十九郎在他身后,叹息一声,伏身靠在了他的背上。刘宸英只觉身遭清香涌动,心内柔情涌动,不能自拔。 十九郎忽在他背后笑道:“你闻,花气好香。”刘宸英听闻此言,微微一惊,道:“不是……你的香气么?”十九郎顿一顿,道:“我一个男人,身上又无胭脂水粉,哪有香气?——你不见那棵棠梨树,正是满树繁花的时候么?” 他们已驰进一片荒野,草长过肩,茫茫无际,其中零星长着几棵大树。他们前方正有一棵巨树,枝繁叶茂,形如伞盖,枝叶间簇簇白花,开得灿烂如云,一弯新月正从树梢上升起,缕缕月光洒在枝叶间,仿佛亦是由棠梨花的精魂凝成一般。 两人似乎都被这美景摄去了神思,不再交谈,只催马向那树下驰去。那树年深月久,枝叶垂在长草之间,便似一座花树织成的帐篷一般。刘宸英跳下马来,拨开长草步步行去,自树枝中分出一条路来,引着马与马上的人,走至树下。他伸手扶十九郎下马,转身拴马,忽一阵大风吹来,花落漱漱如雨,铺天盖地的甜香将他笼在其中。他转过身来,正看见树下那人,满头满身的花瓣不及抖落,仿佛自花堆积而成的一般。刘宸英走上前去,抚住十九郎双肩,柔声道:“我从未想过,世上竟有这般美的地方——有这般美的人……”他胸口激荡如鼓,再发不出一声,温柔地低头吻住了那花香四溢的鬓角。 他解下`身上大麾铺在地上,拥着十九郎和身躺下,树枝上花瓣还在纷纷扬扬,无穷无尽的洒将下来,洒在两人缠绕一处的发梢眉间。花瓣飘上十九郎光裸的肌肤,融入两人的厮磨纠缠之中,化作香汗如珠,滴尽尘缘。 晨光初露,斑斑点点渗透枝叶洒将下来,笼住树间春光。刘宸英睁开眼睛,低头看看臂中睡梦未醒的情人。十九郎仿佛觉出了他在凝视自己,长睫微动,睁开了那清明眸子。两人相视一笑,目光中俱是柔情万千。 十九郎初涉情事,首度承欢,未免下面见红,起不得身。刘宸英又是愧疚,又是心疼,为他清理伤处。有心要送他归家,却又虑着自己路上耽搁已久,恐误了公事。十九郎伏在他怀中,低声央道:“便去我家一日,也误不了公事?”刘宸英咬牙道:“若是寻常公事,便是误了,受府君责罚,我也认了。……可这是府君向中书省行文,禀报荆襄旱情,乞圣人减免赋税的榜子。若入京迟了,误了秋赋之期,便是圣人有宽免旨意,老百姓粮也纳了,税也交了,便是有旨意,也退不得了。”十九郎抬头看进他的眼睛,细细打量那苦恼神情,半晌,忽地含笑道:“十家租税九家毕,虚受吾君蠲免恩。”刘宸英听他引乐天诗为自己解释,又是感激他明白自己心意,又是对他心中抱愧,喃喃道:“便是这个道理……可你……”十九郎叹一口气,强支起身来,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亲,道:“罢了,这几里地,我自己回去便了,你也不需担心。”说着,忍痛着衣。 刘宸英小心翼翼扶他起身,呐呐道:“我……我自长安回来……”十九郎瞧着他,眸子里一片痴痴神色,截断他话语,应道:“好。”刘宸英低声道:“你……你将昨日那份文卷送与我,好不好?”十九郎一怔,问道:“做什么?”刘宸英轻声道:“便是一时见不着你,能见着你的字,你的书文,也是好的。”十九郎长出一口气,自书笈中取出笔墨纸砚来,道:“那书卷已烧得残了,我作一首诗与你吧。”说着,倚马作书,一挥而就。刘宸英接过来,见那卷上是清秀出尘的钟王小揩,工工整整的录了一首七绝,写道是:“流水涓涓吐芹牙,织乌双飞客还家。荒村无人作寒食,殡宫空对棠梨花。” 刘宸英捧着那墨汁淋漓的文卷,怔怔地仰头瞧瞧那一树盛放的棠梨花,又瞧瞧花下那即将与自己分别的爱人,一股酸涩难言滋味,涌上心头。他瞧着面前痴痴瞧定自己的那双眼睛,忽地明白自己前夜的争论尽是可笑,能用这般眼神瞧着自己的人,如何会不明白:何为人世痴缠? 在十九郎的催促之下,刘宸英终于策马离开了那片荒野,他驰入房州,换了驿马,立时又行,离了淮南道,入了京畿。一路上马不停蹄,人不离鞍,飞驰入京。心内深处只盼尽快办完公务回去,便不为荆襄士民,也为了在背后目送着他的那双缠绵悱恻的眼睛。 他将公文送抵中书省,中书省上奏天子。天子听说荆襄旱情,极是着意,竟亲召刘宸英奏对。刘宸英荆州府差,不曾见过圣驾,自然惶恐。幸而天子听说荆襄乞到了甘雨,缓解了旱情,大喜过望,毫不责备他奏对粗疏之处,反而赏赐了荆州府金花银器皿等物,又亲口减免了荆襄赋税。刘宸英见差使办得俐落,心中自然欢喜。京中官员见荆州府得了圣宠,也多来与他交游,与荆州府君攀交情,送礼物。他不敢推拒,在京中耽搁了不少时候,方才出京。 到了房州地界,他虽念着十九郎,却因带着赐物,不敢停留。他驰过官道,极目瞧远方那茫茫荒野,自然是瞧不见那株棠梨树在何方。此时的荒原,草枯叶敝,已是初秋,那一树繁花,早已花落殆尽,那个美妙如梦的夏夜,已是繁花尽落,只剩再不能回头的惆怅。 他回至荆襄复命,剌史听他述说京中情形,大喜过望,赏了他酒食绢匹等物。因他差使办得好,得上官青目,少不得又有同僚贺喜,下吏攀附等事。回到家中,又有家人接着,接风洗尘,诸事不休。席间兄长又说起他年纪不小,有人上门提亲等语。刘宸英吓得绞尽脑汁,万般设词推托,总算搪塞了过去。 因有这些零碎事体打搅,刘宸英迟迟不得告假,满心相思欲狂。好容易待得诸事罢休,府中家中俱无事之时,他急不可耐,向府君告假一月,只说朋友家中有要事相邀之语。府君见他求得急切,便应了下来。刘宸英回至家中,连忙带了好马与盘缠,重新上路,向房州奔去。不数日,到了房州郊外,寻着十九郎指与他的方向,见了一条山道,便向上走去。走了数里,见了一个小小村落,他在村中问询,却并无一户江姓人家,更无似十九郎那般模样的青年举子。 他一腔思念,满怀期盼而来,不想却是这般结果,仿佛原本身在九天云端,刹那间跌落尘埃一般,几乎痴傻过去。只觉心中空空荡荡,牵着马匹呆立在村道上。有过往村民见他无助模样,上来相谈几句,也可怜他孤单,见天色已晚,便邀他到自己家中住宿。 那村民家有个老妇,见刘宸英神色沮丧,又听说他是到此寻人,便细问了他十九郎模样,想了半刻,道:“江姓的举子,村中不曾听说。不过我听郎君说来,这举子不似我村里这些穷苦人家。我们这里半山腰处,有间城里人家建的别宅,因少有人来,我等倒也不知名姓。不过前些时日,那里曾有人居住,郎君可要去那里问询一番?”她话未说完,刘宸英已经转身奔出门外,一头扎进了夜色之中。 他因出来太急,忘记探问路径,待奔至山中,已迷失方向。山中有兽啸如吼,怪石林莽中又偶有绿阴阴眼眸闪过,天空中枭啼嘶哑。刘宸英万念俱灰,竟一概不理,只在山中乱走。忽见前面有光晕荧荧,似有人提灯前行,心中一喜,想要上前问路,便追了上去。不料那灯光在前,虽似行走甚慢,他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去。只瞧着那灯在前面沉浮飘荡,一径儿地跟着上山。 七转八弯的走了一顿饭的功夫,那灯光倏尔不见。刘宸英一惊,左右四望,忽见左近处山崖之上,竟有暗憧憧一间房屋,斗拱飞檐,乃是大户人家气象。他心头狂喜,连忙向那房子奔去。 待攀到近前,见那屋中并无灯光,惟房前小屋之中。微有光亮。他哪管许多,上前砰砰拍门,叫道:“十九郎,十九郎,你可在这里?”叫到后来,已有呜咽之声。 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:“什么人深夜到此,在我家门外乱敲乱叫?”刘宸英方听那声音,心中已经凉了半截。定睛细看,见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者,仆佣打扮,睡眼朦胧拄着一根拐杖前来应门。手中提着一盏灯笼,正借着灯光打量自己。 刘宸英后退一步,自觉无望,心中灰颓。却依旧作了一揖,探问道:“老丈安好?在下不是歹人,只是来寻访故友……请问老丈,可曾听说过一位姓江的举子,家中排行十九,唤作十九郎的么?” 老仆听说,忽地神色大变,上下打量刘宸英一刻,却不答言。刘宸英见他神色有异,自己便象海中要溺毙的船夫,忽地攀住了一条浮木一般。连忙长揖下去,又问了一遍。 老仆更不回话,只将门扇开得大了,示意刘宸英进门。刘宸英心头狂喜,连忙随着老仆进去。老仆反身掩上门扉,吱呀声惊起了院中柏树上的一对乌鸦,哑哑大叫,扑梭梭地双双飞去。 老仆在前面带路,刘宸英随在后面,两人一前一后,进了中堂。方进得中堂大门,刘宸英便站住了脚,只觉胸口忽遭重击,喉头滞胀,再发不得一声。原来那中堂里面,白幡飘飞,纸钱遍地,堂中当地,竟停着一口棺材! 老仆的声音响起,似自幽冥传来,幽幽钻入刘宸英耳中,道:“我家小郎本是到乡间读书,不料数月之间,染上重病,两月前便亡故了。……敢问郎君,是何时与我家小郎交游,又是如何寻到这里的?”刘宸英痴痴道:“两月前……两月前……你这老头尽是扯谎!我两月前方与他在房州郊外分别,他何曾生病?” 老仆听他喝骂自己,气得跺着拐杖道:“你这郎君说话好不通情理!我老人家骗你作甚?十九郎缠绵病榻数月有余,哪能去房州?他大去之日我还记得清爽,八月初二,正是新月初升的时节……”刘宸英听他提到新月,立时又想起那一树繁花,忽地大叫一声,自怀中掏出那张贴肉收藏的文卷来。在微弱灯光下展开细瞧,重读那他摩梭把玩了无数次的诗文,哑声念道:“流水涓涓吐芹牙,织乌双飞客还家。荒村无人作寒食……殡宫空对棠梨花……棠梨花,殡宫空对……”他的目光慢慢自文卷移至那棺木之上,惨笑道:“殡宫空对棠梨花……殡宫,寒食……十九郎,你竟不是生人……却为何要来与我相见……” 老仆不懂他呜呜咽咽地在说些什么,凑过来瞧瞧他手中文卷,惊道:“这是我家小郎的文字啊,你从哪里得来?”刘宸英痴痴傻傻,也不答言,转身便往门外走去。 在荒山野岭中行走,本极是危险,野兽山鬼,悬崖峭壁,哪不是夺命之所?但刘宸英如今已被那噩耗震得任事不知,哪还会顾及自家性命?茫然乱走,也不知走至何处,更不知道那盏若有若无的灯光又出现在自己身侧,默默相随。 刘宸英在山间乱走一夜,天光乍露之际,竟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山套。他浑浑噩噩,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里,只觉自己还有一丝力气,便梦游似的走了下去。忽闻一阵清香溢来,他精神一振,定神一看,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,已又走回了那株棠梨树之下。树上虽然繁花落尽,但长草之间,依旧有清芬袭人。刘宸英分开长草枝条,重又走近棠梨树下,见当日被两人欢爱时压折的长草,早已又郁郁葱葱地长了起来。他呆呆地凝视树根间的青青苔痕,茸茸草叶,倚着树干缓缓坐下,惟愿此生若梦,梦醒便灰飞烟灭,再无痕迹。 树荫影影,忽地划过一道亮光,一个人影分开枝条,自长草间穿了进来。刘宸英惊愕抬头,见一个熟悉人影背着日光,在自己面前半跪下来,那熟悉的清朗声音低低地道:“刘君……可是在恨我?”话音未落,已被骤然扑上前来的刘宸英搂在了怀里! 十九郎抬头看着刘宸英憔悴的面容,苦笑道:“刘君既已知我是鬼魂,如何还要接近于我?”刘宸英埋头在他颈间,低声道:“鬼又如何……如今,我也不知自己是人还是鬼了……”十九郎连忙掩了他的嘴,道:“休说这话,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。”刘宸英一把扳起他的脸,看向那幽幽黑眸,道:“我还有日子?——我那还有什么日子!”他绝望地道:“我识得了你,便再忘不掉你了。这两个月来,我想着你,念着你,睡里梦里,都是你——” 十九郎挣开他,脸色煞白地道:“刘君,人鬼殊途,你我又是露水情缘,你何以这般沉沦?”刘宸英忽地握住他的双臂,咬牙切齿地道:“露水情缘?你说我俩——只是露水情缘?” 十九郎瞧他眼神又是绝望又是可怕,心知此时他身心俱疲,只怕他情绪激荡,心神俱毁,惊道:“你切莫焦燥,我将一切讲与你知晓便了……当日见你之时,我并非鬼魅,而是生魂。”刘宸英听他语调柔和无波,略略平静下来,惊问道:“生魂?”十九郎黯然点头,道:“我重病缠身,鬼判已至门前。幸而我死去的父亲前生修行,今世结缘,在阴间已与鬼判结成了换贴弟兄。因此鬼判与了我一日宽限,让我魂离肉身,自阳间寻一阳气旺盛的生人前来,为我挡住生死门,便能躲过死劫,复添阳寿一纪。”刘宸英愈听愈惊,急问道:“你那日……如何不与我说?”十九郎抬眼瞧他,一点哀伤,只在眉间,却不肯付诸与口。刘宸英瞧他神色,已然明白,惨笑道:“不错,你能引乐天诗为我开解,岂肯为了自己的性命,误了荆襄黎民?”他抚着十九郎苍白面颊,低声道:“可是你呢?……我……我们……日后又当如何……” 十九郎呆呆地瞧着刘宸英,见他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,不肯松手,沉默一刻,终于小声问道:“我当初为迷惑你而来,你……为何不恨我?”刘宸英一愣,十九郎轻轻挣开他,道:“痴缠最苦,刘君切莫再作这等无谓伤怀之事。”刘宸英怔怔地看着他,见他转身要走,连忙上前,正想拉住他的衣袖,不料身子一动,便惊醒了过来,原来方才的对答,尽是南柯一梦! 刘宸英站起身来,瞧着那棵棠梨树呆呆出神,心道如今自己虽然梦醒,却为何还在这人世之间,砺不断相思苦辛? 他呆立良久,终于自棠梨花树上折下一根枝条,方登程回返荆州。 其后的数年间,刘宸英偶有公务,经过房州,必至荒野寻踪,但无论季节是晚春还是初夏,他俱不曾再见过这株棠梨树繁花似锦,花落如雨的模样。而他带回家中,种在院里的那根枝条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的抽枝发芽,也始终不见花发如雪。 刘宸英年纪日长,自有人上门提亲。他虽父母已亡,却有兄嫂,多为他张罗,他却万般不肯。兄嫂奈何他不得,只好与他分门别户,令他另外过活。他既孤身一人,没了约束,便更无所顾忌起来,日日还家,便守着院中棠梨树浇水松土,饮酒作诗,时人呼为“树痴”。 又是一年夏至时分,其兄上门与其相谈,见他又在棠梨树下自斟自饮,怒道:“你已经不死不活地过了十年,纵有多少烦难,也该自家解了,难道还要这般下去不成?” 刘宸英抬起头来,奇怪地微笑,道:“不错,多少烦难,也能自解。但譬如花树不发,人死不能再生这样的事体,兄长可有法子相解?”其兄怒道:“你疯疯颠颠地说些什么?这棵花树被你侍弄了十年,哪有不开花的道理?”刘宸英一惊,抬起头来,便见青翠欲滴的枝叶间,果有淡青色的花苞,羞答答地缵在枝头。 心中狂喜,跳起身来,抱住兄长叫道:“大哥,大哥,它要开花了,它终于要开花了!”其兄见他颠狂,倒吓了一跳,哄道:“花树生长,万物生发,都是天道,哪有不开花的道理?”却又想起兄弟侍弄这树十年,如今方才开花,倒也算得上奇事一桩。便见刘宸英目光炯炯看将过来,道:“这棵树开花,却不是天道所至——”其兄十年不见他这般神采熠熠,竟看得有些悚然心惊起来,不再多说,便告辞而去。 刘宸英也不相留,待掩上门扉,重回院中,便又自房中取出一副杯箸来,摆在树下,斟满一杯,看着花树笑道:“如今……可能与我对饮一杯了?” 风声簌簌,无数花苞,一枝枝地吐出了花瓣花蕊来,刘宸英醉眼朦胧,便见一只纤长手掌,执起了他对面的那只杯子来。漫天花影之间,那人轻轻微笑,温柔问道:“刘君……何以要自苦十年?”刘宸英惊喜若狂,一时间竟什么也答不出来。那人将杯子捧至他唇边,他低头抿了一口,握住爱人的手臂,再不肯放,瞧那温柔眉眼,终于道:“……十九郎,你不负荆襄,我……岂能负你?” 第二日,刘宸英兄长再来相探,却见兄弟已不知所踪,惟余院中棠梨花盛放如云。花下席上,摆着一卷文卷,落满残花。其兄呆看一刻,拿起文卷来看,墨色已旧,字迹早残,只剩片诗只句,他心念一动,慢慢读了出来:“殡宫空对……棠梨花。” ——完—— ┏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┓ ┃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┃ ┃书本网整理 ┃ ┃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┃ ┃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┃ ┗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┛